泉州港的暖陽,溫柔地撫慰著劫后余生的靈魂。沈清辭的身體在蕭珩近乎偏執的呵護和莫老精湛的醫術下,恢復的速度超出了預期。雖然依舊不能久站或動武,內力也僅恢復了三四成,但面色已見紅潤,精神也好了許多。歸墟閣在江寧府一炮而紅的捷報,如同最好的補藥,讓她眼底重新燃起了明亮的光彩。
這日午后,蕭珩正扶著沈清辭在府衙后花園的蓮池邊緩緩散步。池中殘荷已盡,只余下枯梗在微風中搖曳,卻別有一番冬日蕭疏的意境。小金恢復了往日的活潑,時而停在蕭珩肩頭,時而繞著沈清辭低飛一圈,發出清脆悅耳的鳴叫,金色的羽毛在陽光下流淌著暖光。
“江寧來信,清婉那丫頭做得極好。”沈清辭倚著蕭珩的手臂,聲音帶著大病初愈的慵懶,卻難掩驕傲,“‘烈焰筆洗’被江南文壇泰斗蘇老重金購得,引為書齋鎮室之寶;‘深海之淚’和‘春水佩’也各歸其主,皆是跺跺腳江南地界都要震三震的人物。歸墟閣的牌子,算是徹底立住了。錢萬通那邊,聽說已經閉門謝客好幾日了。”她唇角勾起一抹淺笑,帶著商海弄潮后的從容。
蕭珩低頭看她,陽光在她纖長的睫毛上跳躍,映得她側臉如玉。他心中一片柔軟,緊了緊攬著她腰肢的手臂:“本王的王妃,自然是做什么都能成。”語氣是毫不掩飾的寵溺與驕傲。經歷了七星礁的生離死別,這份感情如同被烈火淬煉過的真金,愈發純粹而堅固。他珍視此刻的寧靜與相守,只愿時光就此停駐。
然而,這份寧靜很快便被打破。
一陣急促而略顯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陳鋒手持一封明黃卷軸,面色凝重地快步走來,身后跟著泉州知府和幾位幕僚。
“王爺,王妃!京城八百里加急,太后懿旨!”陳鋒單膝跪地,雙手高舉卷軸。
太后懿旨?
蕭珩和沈清辭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一絲意外和凝重。太后久居深宮,頤養天年,等閑不會下旨,更遑論是八百里加急。
蕭珩松開沈清辭,上前一步,鄭重接過那沉甸甸的卷軸。展開,熟悉的簪花小楷映入眼簾,字里行間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儀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急迫。
懿旨內容簡潔明了:感念宸王夫婦于七星礁為國除害,尋得天賜祥瑞“歸墟琉璃”,功在社稷。然宸王妃身體違和,泉州雖好,終非長久休養之地。特召宸王妃沈清辭即刻啟程,入京覲見,由太醫院院正親自調理鳳體,以示天家恩典。宸王蕭珩,可隨行護送,待王妃安頓后,再行定奪。
末尾,加蓋著象征太后權威的鳳印,鮮紅刺目。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
“即刻啟程?入京?”沈清辭微微蹙眉。她身體雖好轉,但遠未到長途跋涉、入宮應對繁文縟節的程度。太后此舉,表面是恩寵體恤,但“即刻”二字,卻透著不容商榷的強硬。為何如此急切?
蕭珩的面色瞬間沉了下來,握著懿旨的手指微微收緊,骨節泛白。那雙深邃的眼眸中,方才的溫柔暖意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近乎本能的警惕與抗拒。京城……那個金碧輝煌卻處處透著無形的網、彌漫著陳舊血腥味的牢籠!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將沈清辭往自己身后護了護。
“王爺……”陳鋒擔憂地看著他瞬間繃緊的側臉。泉州知府和幕僚們也屏住了呼吸,感受到一股無形的低氣壓彌漫開來。
“皇兄可知此事?”蕭珩的聲音冷得像冰。
“回王爺,懿旨是直接發往泉州的。但……如此大事,陛下想必……是知曉的。”陳鋒斟酌著回道。皇帝蕭璟對蕭珩的寵愛天下皆知,但太后畢竟是皇帝生母,地位尊崇。皇帝即便知道,恐怕也難以駁回太后的懿旨,尤其是在這種“體恤功臣”的正當理由下。
“本王知道了。”蕭珩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恢復了表面的平靜,但那眼底深處翻涌的暗流卻更加洶涌。他轉身,看向沈清辭,眼神復雜:“清辭,你的身體……”
“無妨。”沈清辭輕輕握住他的手,打斷了他的話。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傳來的緊繃和冰冷,那是源于內心深處對那個地方根深蒂固的排斥與恐懼。她對他安撫地一笑,笑容溫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太后懿旨,恩寵浩蕩,豈能推辭?正好,我也想念祖母了。京城名醫匯聚,或許對我的恢復更有助益。”她巧妙地搬出了祖母,也給了蕭珩一個臺階。
蕭珩深深地看著她,讀懂了她的體貼與決心。他反手將她的手緊緊包裹在掌心,仿佛汲取著力量。良久,才沉聲道:“好。陳鋒,立刻準備!調集親衛,備好最舒適的馬車,多鋪軟墊,準備充足的藥材和莫老所需一切物品!本王親自護送王妃回京!三日后啟程!”
“遵命!”陳鋒領命而去。
泉州知府等人也連忙告退去安排相關事宜。
花園里只剩下兩人和小金。冬日的暖陽似乎也驅不散驟然降臨的寒意。
“夫君,”沈清辭靠進蕭珩懷里,仰頭看著他緊繃的下頜線,聲音輕柔卻帶著探究,“你在……怕什么?”
蕭珩的身體幾不可察地一僵。他低頭,對上她清澈而關切的目光,喉結滾動了一下,那些深埋在心底、關于冰冷宮殿、關于生母難產的血腥記憶、關于皇帝兄長那看似寵愛實則沉重的補償……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繞上來,勒得他幾乎窒息。他張了張嘴,最終卻只是將額頭抵在她的發頂,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疲憊:“沒什么……只是不喜歡那個地方罷了。清辭,答應我,進了宮,萬事小心。不要輕信任何人,包括……宮里的某些‘恩典’。”
沈清辭心中一凜,輕輕應道:“嗯,我記下了。”她環住他的腰,感受著他身體的僵硬,心中疑竇叢生。蕭珩的反應,絕不僅僅是不喜歡那么簡單。那深宮之中,究竟埋藏著他怎樣不堪回首的過往?太后此番急召,又真的只是體恤功臣這么簡單嗎?
小金似乎也感受到了氣氛的凝重,不再歡快鳴叫,而是安靜地落在沈清辭肩頭,金色的眼眸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三日后,一支規格極高、護衛森嚴的車隊,在泉州百姓的目送中,緩緩駛離港口,踏上了通往權力中心——京城的漫漫長路。車輪碾過官道,揚起細碎的塵土,也碾碎了短暫的安寧。宮闈的暗涌,已然悄無聲息地漫延開來,等待著歸人的踏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