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暖陽透過格窗，在宸王府書房的地面上投下斜斜的光斑。沈清辭正伏案疾書，墨跡在宣紙上蜿蜒，勾勒著“歸墟閣”下一季的琉璃器圖樣——一尊構思精妙的“海天一線”琉璃樽，樽身以深淺變幻的墨藍琉璃擬作怒海，頂部則是一線熾烈如熔巖的赤紅，在光線下流動，似要將那無垠的深藍生生劈開。陽光落在她專注的側臉上，纖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陰影，沉靜而堅韌。
小金停在她肩頭，偶爾低頭啄理一下自己燦金的羽毛，姿態悠閑。
一陣急促卻刻意壓低的腳步聲打破了書房的寧靜。陳鋒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臉色繃緊，手中捧著一個尋常的桐木匣子，匣蓋邊緣滲出一點可疑的暗色水漬。
“王妃，”陳鋒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緊繃，“江寧府，歸墟閣，八百里加急。”
沈清辭擱下筆，抬起頭。陳鋒的眼神讓她心頭一緊。她起身，接過那匣子。入手冰涼沉重，一股混合著江南水汽與某種難以言喻的、仿佛陳舊鐵銹般的腥氣，若有若無地鉆入鼻腔。她指尖微涼，輕輕揭開匣蓋。
沒有信箋，沒有只言片語。
匣底，只有一張裁剪得異常整齊的素白熟宣。紙面正中，一個用暗紅朱砂繪制的符文，猙獰地撞入眼簾！
那符文扭曲盤結，線條繁復詭譎，每一道轉折都透著令人心悸的邪異。深紅的色澤濃稠得如同干涸的鮮血，在素白的紙張上，散發出無聲的、冰冷刺骨的惡意。正是與冷宮書卷夾縫、柳氏黑盒上一模一樣的——金鱗之符！
沈清辭的呼吸驟然一窒！指尖的冰涼瞬間蔓延至全身。他們果然來了！如此直接，如此囂張地將這死亡的印記，送到了她一手創立、視若珍寶的歸墟閣！清婉……她猛地攥緊了手指，指甲幾乎嵌進掌心。妹妹是否安全？歸墟閣是否已遭窺伺？金鱗的陰影，如跗骨之蛆，竟已蔓延至千里之外的江寧！
肩頭的小金陡然發出一聲尖銳刺耳的厲鳴！小小的身體瞬間繃緊，金色羽毛根根炸起，如同遇到了天敵，一雙琉璃般的眼珠死死盯住那符紙，充滿了從未有過的警惕與敵意！
就在這時，沉穩的腳步聲自身后響起。沈清辭甚至無需回頭，緊繃的脊背已感知到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氣息靠近。一只帶著暖意的大手，輕輕覆上她緊攥著匣子邊緣、指節發白的手背。
“莫怕。”
蕭珩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低沉而平穩，帶著大病初愈后特有的沙啞，卻有著磐石般的定力。他從身后擁住她，寬闊溫熱的胸膛緊貼著她的后背，將她整個人包裹進他的氣息里。下頜輕輕抵著她的發頂，帶來沉甸甸的依靠。
他越過她的肩頭，目光落在匣中那猩紅的符文上，深邃的眼眸里沒有驚懼，只有一片冰封的銳利寒芒，以及洞穿迷霧的冷靜。“他們急了。”他緩緩道，溫熱的氣息拂過沈清辭的耳廓，“這符，是餌，更是膽怯。”
沈清辭緊繃的身體在他懷中一點點放松下來，如同漂泊的孤舟終于靠岸。冰冷的指尖被他溫暖的手掌包裹住。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帶著他身上淡淡藥草氣息的空氣，驅散了符咒帶來的陰寒。她猛地轉過身，將臉埋進他寬闊的胸膛，雙臂緊緊環住他勁瘦的腰身，汲取著那份堅實的暖意。
“他們既敢送信，”沈清辭的聲音悶悶地從他胸前傳出，帶著一絲未消的驚悸，更多的卻是被徹底點燃的決絕火焰，“我便敢設宴！歸墟閣的琉璃盛宴，我要讓它成為照亮所有魑魅魍魎的明燈！”
蕭珩收攏手臂，將她抱得更緊，低沉的嗓音里帶著一絲贊許的笑意：“好。我的王妃，自當有這份氣魄。”他垂眸，看著她發頂柔軟的青絲，眼底是化不開的疼惜與后怕，“只是，要委屈清婉，暫時做一回誘餌了。我已傳令陳鋒，加派三倍影衛，暗伏江寧，務必護她周全。”
“嗯。”沈清辭在他懷中用力點頭，像尋求保證，更像汲取力量。
夕陽熔金，暮色漸合。王府深處，湯泉宮氤氳的水汽早已彌漫開來，帶著硫磺氣息的暖意驅散了冬夜的清寒。白玉砌成的湯池，蒸騰著裊裊白霧，將四面的輕紗帷幔都染得朦朧。
沈清辭褪去外衫，只著一件素紗褻衣，赤足踏入溫熱的泉水中。暖流瞬間包裹住微涼的肌膚，她舒適地喟嘆一聲，尋了一處池壁光滑處緩緩坐下，任由溫潤的泉水漫過肩頭。連日的憂心與籌謀帶來的疲憊，似乎在這暖融中絲絲縷縷地化開。
蕭珩隨后踏入池中。他只著寬松的素綢長褲，上身赤裸，精壯的胸膛和緊實的腰腹線條在氤氳的水汽中若隱若現。雖然清減了些許，那份久居上位的沉穩氣度與沙場淬煉出的力量感卻絲毫未減。他走到沈清辭身后，并未立刻坐下，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水珠順著她白皙修長的頸項滑落，沒入微濕的素紗衣領。幾縷烏黑的發絲黏在她光潔的頰邊，更添幾分慵懶與脆弱。他心頭微動，轉身從池邊取過一柄溫潤的白玉梳。
沈清辭正閉目養神，忽覺發間一輕。她睜開眼，從水面倒影中，看見蕭珩正站在她身后，動作有些生澀，卻無比輕柔小心地，將她如瀑的青絲攏到一側肩前。他拿起玉梳，沾了溫泉水，從她發頂開始，一下，一下，耐心細致地梳理著。指腹偶爾擦過她的頭皮，帶著溫熱的觸感。
水流潺潺，玉梳劃過發絲的細微聲響在靜謐的湯池中格外清晰。氤氳的水霧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時光的界限。
“清辭，”蕭珩低沉的聲音在水汽中響起，帶著一種歷經劫波后的沉靜與溫柔，如同池水拂過玉石，“是你將我從深淵拉回。”他梳理的動作沒有停，目光卻透過水霧，落在她沉靜的側臉上。“那血淋淋的過往，我曾以為會背負一生，直至將自己壓垮……是你，一遍遍告訴我，那不是我的罪。”
他的聲音頓了頓，梳齒滑過她柔順的發尾。“告訴我，要為自己活。告訴我，我值得被愛。”他的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拂開她頰邊一縷濕發，“沒有你，我或許早已在那場心魔里……化作枯骨。”
沈清辭沒有回頭，只是靜靜地聽著。水珠沿著她的睫毛滑落，不知是溫泉水汽，還是眼底涌上的酸澀暖流。她伸出手，覆上他停留在她頰邊的手背，指尖微涼，觸到他溫熱的皮膚。
“我們是夫妻，”她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帶著水汽的溫潤，敲在蕭珩心頭，“本就該同舟共濟。你為我擋過風刀霜劍，我為你撫平心頭舊傷，天經地義。”她微微側過臉，水光瀲滟的眸子望進他深邃的眼底，唇角彎起一個溫柔的弧度，“夫君，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一起走。”
蕭珩喉結滾動了一下，深邃的眼中翻涌著濃烈得化不開的情愫。他俯下身，一個混合著硫磺氣息與水汽的、滾燙而珍重的吻，輕柔地落在她光潔的額頭上，久久未離。水霧蒸騰，將相擁的身影溫柔纏繞。
數日后，一輛不起眼的青帷馬車悄然駛出宸王府，在初冬微寒的晨風中，碾過清掃干凈的青石板路，朝著城西皇陵的方向行去。車內，蕭珩換上了一身莊重的玄色常服，外罩墨狐裘氅衣，臉色依舊帶著大病初愈的蒼白，眼神卻沉靜而堅定。沈清辭陪在他身側，素手始終被他緊握在掌心。
皇陵外圍，一處地勢清幽、松柏環繞的僻靜角落。這里葬的多是早夭的皇子皇女或無寵的妃嬪，遠離主陵區的喧囂與煊赫，只有風吹過松林的嗚咽，更添幾分蕭瑟。
一座小小的墳塋前，新立的石碑上，只簡單鐫刻著幾個字：柔妃林氏之墓。沒有謚號，沒有追封，一如她生前在深宮中的沉寂，死后亦只有這一方小小的凈土。
蕭珩松開沈清辭的手，緩緩上前一步。他撩起袍角，雙膝一彎，端端正正地跪在了冰冷的墓前石板上。沈清辭默默退開半步，站在他身側后方，安靜地陪伴。
寒風卷起地上的殘雪，打著旋兒掠過碑石。蕭珩挺直了脊背，目光長久地、深深地凝視著墓碑上那簡單的幾個字。過往二十年的沉重枷鎖，生母血淋淋的死亡真相，如同被這凜冽的寒風拂過，露出其下深埋的、純粹的哀傷與思念。
他張了張嘴，喉頭像是被什么東西哽住，半晌，才發出嘶啞破碎的聲音：
“母妃……”
兩個字出口，仿佛打開了塵封的閘門。那個幼年時只能在模糊想象中勾勒的身影，那個只存在于他人只言片語和冰冷遺物中的母親，從未如此刻這般清晰而疼痛地撞擊著他的心。她的絕望，她的不舍，她那句“一定要保住孩子”的泣血之言……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化為滾燙的熔巖，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
“……兒臣……來看您了。”聲音艱澀，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他深深叩首，額頭抵在冰冷的石板上。再抬起頭時，那雙總是深邃銳利、或冰冷或壓抑的眼眸，此刻竟是一片通紅的濕潤。大顆大顆的淚珠，毫無征兆地滾落，砸在墳前冰冷的泥土上，洇開深色的印記。那是遲到了二十年的男兒淚，為從未感受過的母愛，為生離死別的錐心之痛，也為那漫長歲月里背負的、本不該屬于他的沉重罪責。
“兒不孝……讓您蒙冤受苦……這么多年……”哽咽讓他的話語斷斷續續，肩膀無法控制地微微聳動，仿佛要將積壓了一生的委屈和痛苦盡數傾瀉。“是兒……無能……”
一只溫軟的手，輕輕覆上他緊握成拳、指節發白的手背。沈清辭在他身側跪了下來，沒有言語，只是用自己掌心的溫度，無聲地傳遞著支撐。
蕭珩反手，緊緊抓住她的手，如同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他深吸一口氣，仿佛汲取著來自她的力量，努力平復著翻涌的情緒。他再次看向墓碑，淚水模糊了視線，聲音卻比方才清晰、堅定了幾分：
“母妃……您放心。那些害您的人……已經……付出了代價。”
“兒如今……”他頓了頓，側過頭，深深看了一眼身旁緊緊握著他手、目光溫柔而堅定的沈清辭，那目光如同溫暖的陽光，驅散了他眼底最后一絲陰霾與冰冷，“……有家了。”
“有清辭在，兒……會好好活著。連著您那一份……好好活下去。”
“您……安息吧。”
最后一句，輕得如同嘆息，卻帶著塵埃落定后的釋然與承諾。他拉著沈清辭，再次深深叩首。
寒風嗚咽著穿過松林，卷起墳前幾片枯葉，打著旋兒，最終歸于塵土。
一只小小的金色影子，不知何時悄然落在了墳前供奉的一碟新鮮果品之上。小金歪著腦袋，金色的眼眸安靜地看著那方小小的墓碑，又看看跪在碑前、淚痕未干的蕭珩。它輕盈地跳了幾步，長長的、流光溢彩的金色尾羽，不經意間掃過墓碑底座上——那里，一滴屬于蕭珩的、尚未被風吹干的淚珠，正悄然滑落，在冰冷的石面上留下一點微不可察的水痕。尾羽拂過，那點水痕，悄然消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