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海風還帶著咸腥味,黃尚蹲在工地邊緣啃著便利店買來的菠蘿包,帆布包擱在膝蓋上,書角微微露出半寸金邊。他沒再翻那本《發達秘笈》,可它貼著大腿外側,像塊暖烘烘的磚。昨晚他幾乎整夜未眠,腦海中反復浮現那頁紙上浮現的“第三步:舍親”四個字,母親的生日就在今天——這個念頭像釘子一樣扎進心里,讓他在簡陋的床鋪上翻來覆去。直到天邊泛白,他才拖著疲憊的身體來到工地,眼神里多了幾分沉郁與掙扎。
工地上塵土剛起,塔吊的影子斜斜切過第八區北墻。黃尚被分到獨立負責一段承重墻的施工監督,圖紙是昨晚才發的,紙面還帶著打印機的余溫。
“新來的,過來簽個字。”劉大勇站在腳手架下,手里捏著一疊A3紙,地中海發型在晨光里泛著油光。他推了推眼鏡,笑得挺誠懇,“這墻結構有點懸,你要是敢擔責,我就放工人上料。”
黃尚咽下最后一口面包,走過去接過圖紙。工人們圍成半圈,有人叼著煙,有人抱著安全帽,目光像釘子一樣扎在他背上。
他低頭看圖,手指劃過墻體剖面。忽然,目光停在右下角——一個簽名潦草卻有力:王德發。
他心跳漏了一拍,難道這就是那個跳橋老頭,《發達秘笈》的作者?
他猛地抬頭,四下張望,仿佛那灰白衣角會從水泥堆后飄出來。可眼前只有吊車、鋼筋、和一張張等著看笑話的臉。
“怎么,不敢簽?”劉大勇聲音抬高,“還是說,你叔叔給你走后門,連圖都看不懂?”
黃尚沒答話。他把圖紙鋪在臨時搭的木桌上,掏出隨身小本子,快速畫了幾個受力點。這是黃建新教他的土辦法——用最笨的筆,算最險的活。
“地基沉降沒考慮潮汐震動。”他指著裂縫模擬線,“長洲那邊海堤年年修,這種懸臂結構,支點偏兩公分就會失穩。”
老泥瓦匠阿伯湊過來,瞇眼看了半天,點點頭:“小子,有點門道。”
劉大勇臉色一沉,正要開口,腳手架突然發出“吱——”的一聲長響。
所有人抬頭。
第三根橫梁連接處的螺栓正在緩緩松動,鐵皮扭曲,灰塵簌簌落下。墻體開始傾斜,像被無形的手推了一把。
“快撤!”有人喊。
可黃尚沒動。他背包突然發燙,那股熱意順著脊椎竄上來,耳邊仿佛有人低語,不是聲音,是感覺——往左,撬第三根。
他抓起撬棍,沖上去。
“你瘋了?!”劉大勇吼。
黃尚一腳踩上腳手架,手臂發力,撬棍精準卡進底部螺栓縫隙。他咬牙一壓——
“咔!”
螺栓崩開半圈,墻體猛地一頓,傾斜角度停住。塵土如雨落下,嗆得人睜不開眼。
幾秒后,風停了。
墻沒倒。
“哇——!”工人群里爆發出一聲喝彩。
“牛啊!新來的!”有人拍他肩膀,差點把他拍下架子。
黃尚喘著粗氣,手還在抖。他低頭看撬棍,又抬頭看那堵歪而不倒的墻,腦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只知道那一瞬間,他根本沒時間思考,身體先動了。
就像面對即將坍塌的墻體,該出手時就出手,不用問為什么。
劉大勇臉色鐵青,安全員已經掏出記錄本開始寫事故報告。“你擅自改動結構,出了事誰負責?”
黃尚抹了把臉上的灰,指著墻體裂縫:“看裂紋走向,是地基沉降導致應力偏移,原設計沒考慮潮汐震動——我在長洲修過海堤,懂土性。”
他翻開小本子,快速畫出受力圖,標出力矩支點變化。“我只是調整了支撐平衡,墻現在比原來更穩。”
老阿伯又湊過來看,嘖了一聲:“行啊,還懂力學。”
劉大勇冷笑:“懂力學?那你簽個字,擔下責任。”
黃尚盯著圖紙,王德發的名字還在那兒,筆畫黑得發亮。他伸手去摸,指尖剛觸到紙面,那字跡竟像活蟲般微微扭動了一下。
他猛地縮手。
再看,一切如常。
是他眼花?還是太陽太刺?
他沒再猶豫,拿起筆,在責任人欄簽下名字。筆尖劃過紙面,發出沙沙聲,像某種回應。
收工鈴響時,工人們陸續離開。黃尚獨自坐在防波堤上,海風把T恤吹得鼓鼓的。他從包里掏出《發達秘笈》,封面燙金在夕陽下閃得刺眼。
“你到底是誰?”他低聲問,“王德發……真是你寫的?”
書頁沒動。
他正要合上,忽然感覺口袋一沉。伸手一摸,是一張嶄新的五萬元港幣,他渾身一震,不明白怎么回事。
他翻來覆去地看,鈔票邊緣印著極淡的數字“12”,像是用針尖輕輕劃上去的。
遠處,工地第十二層的鋼架在暮色中勾出剪影,像一座未完成的墓碑。
他盯著那層樓,心頭莫名一緊。
就在這時,他小本子滑落一頁紙片,焦黑卷邊,像是被火燒過。他撿起來,發現是昨晚海邊撿到的殘頁,當時還完好,怎么一夜之間就碳化了?
他還沒來得及細看,一陣高跟鞋聲由遠及近。
露露站在堤岸上方,栗色卷發被風吹得輕輕晃動。她穿著低腰牛仔褲和露肩短衫,手里舉著手機,鏡頭正對著他手中的圖紙。
“喲,大英雄在這兒數錢呢?”她笑,“簽了字,感覺怎么樣?”
黃尚把鈔票塞回口袋,合上秘笈:“關你什么事。”
“嘖,這么兇?”她歪頭,紅唇一勾,“我只是好奇,一個連房租都交不齊的泥瓦匠,怎么突然就敢擔這么大責任?”
“我靠本事吃飯。”
“本事?”她輕笑,往前一步,“那你看到圖紙上那個簽名時,心中一驚,眼神瞬間變得銳利。”
黃尚瞳孔一縮。
她怎么知道?
露露沒再說話,只是把手機收進包里,轉身走了。高跟鞋踩在石階上,嗒、嗒、嗒,像倒計時。
黃尚坐在原地,手里攥著那張焦黑的紙片。海風突然停了。
他抬頭,第十二層的鋼架上,似乎有個人影站著。
可再定睛,什么都沒有。
他摸了摸秘笈,書皮溫熱,像有心跳。
遠處,工地燈亮了一片,像城市睜開了眼睛。
他站起身,拍掉褲子上的灰,朝宿舍走去。
路過第八區北墻時,他停下腳步。
那堵墻歪著,卻穩穩立著,像一頭被馴服的野獸。
他伸手摸了摸墻面,指尖傳來粗糙的觸感。
就在這時,他背包里那本《發達秘笈》,突然翻開了一頁。
空白的紙上,緩緩浮現出幾個字:
『舍親之時已至,勿再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