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斜切進走廊，黃尚站在資料室門口，帆布包還帶著昨夜海風的咸味。他推門進去，冷氣撲面。資料室像口老冰箱，圖紙在鐵柜里一排排站得筆直。

他拉開編號08的抽屜，手指剛碰到底層文件夾，就摸到一張硬邊紙片。他抽出來一看，是張設計圖復印件，邊角還沾著點口紅印，像是被人匆忙塞進去又用力壓平的。

他瞇了瞇眼。這張圖，和他昨晚在劉大勇電腦屏幕角落瞥見的修改版一模一樣——承重墻的配筋比例被悄悄調低了0.3%，圖紙右下角卻仍留著王德發的簽名，像具穿著壽衣的尸體，被擺出來撐場面。

“喲，這么早就來查崗？”露露的聲音從背后飄來，帶著剛刷過牙的薄荷味。她今天戴了副墨綠色美瞳，燈光一照，瞳孔邊緣泛出蛇鱗似的光。她端著咖啡杯，肩膀一歪，靠在門框上，“姐姐昨晚可沒睡好，夢見你抱著圖紙跳海，我撈了好久才撈上來。”

黃尚把圖紙塞回抽屜，順手用手機拍了張照。“夢都是反的。”他合上抽屜，聲音平得像工地上的水平儀，“我夢見你穿泳衣上班，結果被珍妮總監罰掃廁所。”

露露笑出聲，指尖在杯沿輕輕一敲：“你膽子不小啊，敢拿總監開玩笑。”她往前半步，香水味混著咖啡香，“不過嘛……有些人啊，簽個字就以為自己是工程師了，也不想想，誰在背后替你擦屁股。”

黃尚沒接話。他轉身走向打印機，插上U盤，把劉大勇那份修改圖和原始圖并排打了兩份。紙張吐出來時，他聽見露露的腳步聲在門外停了幾秒，才扭著腰走遠。

他盯著那兩張紙，同樣的墻體，只因0.3%的鋼筋用量差別，命運卻截然不同，省下的錢，夠買一輛二手摩托，也夠壓塌半堵墻。

他把兩份圖紙夾進文件夾，背上包，往總監辦公室走。

電梯里，他低頭看了眼手機。昨晚那張五萬元港幣，他還留著。不是舍不得花，是總覺得這錢燙手。它出現得太巧，就像工地第十二層鋼架上的幻影，說沒就沒，可留下的寒意還在后頸貼著。

走廊盡頭，珍妮辦公室的門開著。她正彎腰脫鞋，黑色高跟鞋底沾了泥，像是踩過哪個未鋪路的工地。她把鞋放在地毯邊緣，動作一絲不茍，連鞋尖朝向都對齊桌角。

“泥瓦匠？”她抬頭，眼皮都沒抬全，“辦公室地毯不是水泥地，踩臟了你賠不起。”

黃尚站在門口，沒動。他知道這話是沖他來的，也知道她認得他。全公司就他一個穿帆布鞋的“泥瓦匠”。

“報告總監。”他聲音不高，但夠穩，“劉大勇主管私自修改第八區北墻設計圖，降低承重標準，我有證據。”

珍妮終于抬眼。她今天涂了酒紅色口紅，唇線畫得像刀刃。她沒讓他進，也沒關門，就那么坐著，等他下一步。

黃尚走進去，把文件夾放在桌上，翻開。兩份圖紙并列，修改痕跡用紅筆標得清清楚楚。

“原始圖有王德發簽名，結構合規。”他指著第一張，“劉大勇改的這份，配筋比下調，地基應力重新分布后，潮汐震動會引發共振——三個月內，墻體會出現貫穿性裂縫。”

珍妮沒碰圖紙。她拿起鋼筆，輕輕敲了兩下桌面，像在數節拍。

“你怎知道他改了圖？”她終于開口，“你進過他電腦？還是……偷拍了？”

黃尚笑了。這笑不是裝的，是他想起昨晚那句“舍親之時已至”時，心里突然冒出的火。他不是沒怕過，可怕完，反而通了。

他從包里抽出那張五萬元港幣，輕輕壓在圖紙上。鈔票邊緣，那串極淡的數字在燈光下若隱若現。

“我有更值錢的東西。”他說，“劉大勇昨晚收了周董親戚的紅包，這是零頭。您要是不信，可以查他手機轉賬記錄——他用的是‘勇哥愛喝奶茶’這個昵稱。”

珍妮的筆停了。

她盯著那張鈔票，又抬眼看他。辦公室突然安靜，只有空調出風口的嗡鳴。

幾秒后，她站起身，高跟鞋重新套上腳。她沒看圖紙，也沒碰錢，而是走到窗前，背對著他。

“這件事，”她說，“我不追究來源。”

黃尚沒松口氣。他知道，這不算完。

果然，她轉過身，目光掃過圖紙，忽然抬腳，鞋尖輕輕碾過散落的一角紙片——那上面，正印著“王德發”三個字。

鞋底壓下去，簽名被磨花，墨跡在地毯上蹭出一道灰痕。

“但你要記住。”她聲音冷得像鋼，“在這家公司，能救你的，從來不是一張紙，也不是一筆錢。”

她走到門口，手搭上門把。

“是結果。”

門關上，咔噠一聲。

黃尚站在原地，沒動。他低頭看那張被踩過的圖紙，王德發的名字已經模糊，像被踩死的螞蟻。

他慢慢把鈔票收回去，塞進內袋。然后，他拿起手機，翻到昨晚拍的露露笑容。那張照片里，她眼角微挑，美瞳泛著綠光，嘴角上揚的弧度，像鉤子。

他沒刪。

反而放大，存進一個新建的文件夾，命名為：“蛇鱗”。

他合上文件夾，背起包，往門口走。

路過辦公室中央時，他停下腳步。地毯上，那道被高跟鞋碾出的灰痕還在，像一條歪歪扭扭的路。

他抬起腳，帆布鞋底輕輕壓上去，踩進那道痕跡里。

一步，兩步，三步。

走到門口，他拉開門。

走廊盡頭，露露正靠在墻邊，手里轉著車鑰匙，看見他，揚了揚下巴。

“走啊，新英雄，中午請姐姐吃飯？”

黃尚沒回答。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折疊的紙，輕輕放在門邊的文件柜頂上。

那是他剛打印的第三份圖紙。標題欄寫著：第八區北墻安全復核報告。責任人簽名欄，空著。

他轉身，腳步沒停。

露露的目光追著他，直到他拐過轉角。

她走過去，拿起那張紙，展開。看到最后一行小字時，她瞳孔猛地一縮。

那行字寫著：附：原始圖紙復印件已提交人事監察部備案，副本留存于個人云盤，加密密碼為“蛇鱗07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