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走出公司大樓時,天正下著小雨,細密的雨絲斜斜地打在臉上,像誰用手指輕輕刮了下鼻尖。他沒打傘,帆布包往肩上提了提,順手摸了摸內袋里的五萬元港幣——那張錢還燙著似的,貼著胸口,一跳一跳地跟著心跳走。
他拐了個彎,走進地鐵站,卻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從出口鉆了出去。腳步沒停,沿著街邊一路往西走。他想起包里還揣著母親托他帶的發卡,銀邊鑲著一朵小茉莉,是她年輕時戴過的款式。亞萍說過喜歡這種老式首飾,可上次見面,她只笑著搖頭:“尚哥,我現在戴這些,別人會以為我裝少女。”
他低頭看了眼手機,時間剛過兩點。珠寶店三點才開門,但他已經站在了店門口。玻璃門還關著,里面亮著暖黃的燈,亞萍正彎腰整理柜臺,左腿的拐杖靠在收銀臺邊,像根老朋友,靜靜等著她回頭。
黃尚剛想抬手敲門,忽然聽見身后傳來高跟鞋敲地的聲音,不緊不慢,帶著股故意的節奏。他回頭,露露撐著一把透明雨傘,裙擺濕了一角,卻笑得像剛泡完溫泉。
“喲,大英雄也來逛珠寶店?”她把傘收起來,抖了抖水珠,“不會是來給誰買訂婚戒指吧?”
黃尚沒理她,目光越過她肩膀——亞萍已經聽見動靜,正扶著柜臺站起來,拄著拐杖往門口走。
露露卻突然往前一邁,假裝腳滑,整個人往亞萍方向一歪。亞萍反應不及,被撞得后退兩步,拐杖脫手,啪地摔在地上。她想撐住墻,可左腿使不上力,整個人跌坐在濕漉漉的地磚上。
“哎呀!”露露夸張地叫了一聲,“對不起啊姐姐,雨天路滑,我沒站穩。”她說著,非但沒去扶人,反而抬起腳,慢悠悠地踩住了那根拐杖的握柄,鞋尖還碾了兩下,“這拐杖都發霉了,還不換一根?看著就晦氣。”
亞萍沒說話,只是低著頭,手指摳著地磚縫。她右耳的珍珠耳釘在雨光里一閃,像顆快掉下來的眼淚。
黃尚動了。
他沒沖上去推人,也沒吼叫。他只是走過去,彎腰,把拐杖從露露鞋底下抽出來,輕輕放在亞萍手邊。然后,他蹲下身,從亞萍掉落的包里摸出那枚珍珠耳釘,站起身,面不改色地塞進了露露的衣領里。
“你——!”露露一愣,伸手去掏。
“珠寶店門口有三個攝像頭。”黃尚語氣平靜,像在報天氣,“一個在門楣,一個在對面便利店,還有一個,剛好對著你踩拐杖的腳。”
露露僵住了。
黃尚看著她,笑了笑:“耳釘還你。下次想陷害人,記得穿雙不沾泥的鞋。”
他轉身,蹲到亞萍身邊:“能站起來嗎?”
亞萍點點頭,手撐著地面,黃尚伸手托住她胳膊,慢慢把她扶起來。就在她左腿褲管滑落的瞬間,黃尚看見她小腿內側有一塊新淤青,顏色發青紫,邊緣不規則,像誰用指甲掐出來的符咒。
他手指微微一顫,沒說話,只是順手把褲管拉好。
“謝謝尚哥。”亞萍輕聲說,聲音像風吹過晾在陽臺的棉布。
“發卡。”黃尚從包里掏出那個小盒子,塞進她手里,“媽讓你收著。”
亞萍低頭看了看,笑了:“你還記得我生日快到了?”
“嗯。”他頓了頓,“你小時候摔跤,我都背你回家。現在……你該打我了。”
亞萍搖搖頭:“你沒變。只是走得快了些。”
黃尚沒接話。他低頭看著那根拐杖,握柄上確實有霉斑,像灰綠色的苔蘚。他沒拍照,也沒記下露露的鞋印。只是默默用袖口擦了擦,動作輕得像在擦一件老瓷器。
“我送你進去?”
“不用了,店長馬上來。”亞萍拄著拐杖往里走,背影單薄,卻挺得筆直。
黃尚站在門口,看著她拉開玻璃門,風鈴叮當響了一聲。他忽然覺得胸口悶,像被人塞了團濕棉花。
他轉身往街角走,路過一家便利店,買了瓶礦泉水。擰開喝了一口,水有點涼,順著喉嚨滑下去,卻沒解渴。
他掏出手機,打開“蛇鱗”文件夾,屏幕上露露的照片里,她的笑容透著一絲狡黠,美瞳的綠光格外顯眼。
他盯著看了三秒,手指一劃,刪了。
可下一秒,他又從回收站里恢復了截圖。不是近照,是一張她低頭簽快遞單的側影,普通,無害,像任何一個辦公室女孩。
他把手機塞回口袋,抬頭看了眼天橋。雨停了,云層裂開一道縫,漏下一點陽光,照在天橋臺階上,像灑了層金粉。
他走上去,坐在中間那級臺階,背靠著欄桿。帆布包擱在腿上,拉鏈沒拉嚴,露出一角《發達秘笈》的燙金封面。書頁邊緣有點卷,像是被誰反復翻過,又匆匆合上。
他摸出那張升職通知,白紙黑字,寫著“黃尚,晉升項目助理,即日生效”。這是今早人事部發的,和舉報劉大勇幾乎同時。
他盯著看了兩分鐘,忽然撕成兩半。
一半扔進風里,紙片打著旋兒,飄向街角的垃圾桶。
另一半,他起身走下天橋,走到街心公園那張長椅旁——亞萍每天午休都坐那兒,看對面小學的孩子放學。他蹲下身,把半張紙塞進椅子縫隙,動作小心,像藏一枚幸運幣。
他站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灰。
手機震動了一下。他掏出來,是露露發來的微信:“尚哥,今晚一起吃飯?我請你慶祝升職。”
他沒回。
抬頭時,看見珠寶店方向,亞萍正站在門口,低頭看著手機,似乎在找什么。她彎腰,從長椅下摸出半張紙,展開看了看,輕輕折好,放進包里。
黃尚轉身要走,忽然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
他回頭,露露站在街對面,手里舉著手機,屏幕亮著,正對著他。她沒笑,也沒說話,只是把手機緩緩放下,按了下發送鍵。
黃尚沒動。
他只是把手伸進包里,摸了摸那本《發達秘笈》。書皮還是干的,可他覺得,它好像比剛才重了一點。
他邁步往前走,帆布鞋踩過一灘積水,水花濺起,打濕了褲腳。
拐過街角時,他聽見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音由遠及近,又漸漸遠去。
他沒回頭。
只是把包帶往上提了提,腳步沒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