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踩著濕滑的腳手架往上爬,帆布鞋底沾著泥漿,每蹬一步都像在跟地面拔河。雨剛停,風還帶著潲水味從樓縫里鉆出來。他手指摳進鐵管接頭,掌心被銹片劃出細痕,也沒松勁。第12層的門禁綠燈亮過一次,現在又變回紅燈,像誰在跟他賭氣。
他沒再刷第二次。直接繞到外側爬梯,從通風井翻進了天臺。
水泥槽空了,連殘渣都被清得干干凈凈。攪拌機還在轉,發出低沉的嗡鳴,像是餓了一夜的鐵獸。黃尚走近那臺機器,彎腰往進料口看,灰漿早已排空,里面只剩幾根扭曲的鋼筋頭,卡在葉片之間,隨著轉動發出“鐺、鐺、鐺”的輕響。
他盯著那聲音,忽然覺得耳熟。
小時候碼頭失火,警鈴就是這么響的——三下一組,慢得讓人心慌。
他直起身,目光掃過天臺邊緣。一根鋼索橫貫兩側,固定在兩根塔吊支架之間,離地約三層樓高。風吹著它輕輕晃,發出細微的金屬震顫。索中央垂下一截安全繩,打了個結,晃悠悠地蕩著。
黃尚走過去蹲下,伸手碰了碰那個結。
雙回紋扣。
他記得這個結。第七章時,他在倉庫里用同樣的手法綁過一條發帶,塞進露露的抽屜。當時她正穿著紅裙子去見周國榮,他說:“別忘了是誰幫你改了考勤記錄。”她回頭瞪他,眼圈發紅。
這結法,全工地只有三個人會——他,露露,還有周國榮。
他猛地抬頭,順著鋼索往另一頭看。
露露站在索上。
赤著腳,裙擺被風掀起,像一團燃燒的舊布。她沒拿平衡桿,雙手自然垂在身側,穩穩地立在鋼索中央,仿佛腳下不是隨時能斷裂的金屬線,而是自家客廳的地板。
她看著他,嘴角一揚。
“你來得比我想象中慢。”她的聲音被風吹得斷斷續續,卻清晰得像貼著耳朵說的。
黃尚沒動。“誰清的水泥槽?”
“我。”她輕輕晃了晃腳踝,“順便把你的書撈出來還你。”
“書在攪拌機里?”
“不。”她抬起右手,指甲在陽光下閃出猩紅的光,“在我手里。但你拿不到。”
黃尚盯著她的手指。那顏色,和棺材里那只高跟鞋上的漆痕一模一樣。
他往前走了兩步,停在鋼索起點。“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讓你看清楚。”她忽然松開手,雙臂張開,像要擁抱風,“你看這根索,像不像《發達秘笈》的封皮繩?”
黃尚沒答。他記得那本書剛到手時的樣子——灰皮硬殼,用一根暗紅繩子捆著,打的就是這個結。
“周董說,每個人的命運都是一根鋼索。”露露的聲音忽然低下來,“有人走過去,有人掉下去,有人……根本沒資格上。”
“那你現在是在表演?”
“我在等你。”她低頭看他,“等你親手割斷它。”
黃尚皺眉。“什么?”
她沒回答,而是緩緩彎腰,抓住那截垂下的安全繩,然后——松手。
繩子像蛇一樣滑落,一頭墜向樓下高速運轉的攪拌機進料口。黃尚幾乎是本能地撲過去,一把抓住繩尾。巨大的拉力瞬間傳來,他整個人被拖向天臺邊緣,膝蓋在水泥地上擦出悶響。
他死死攥住繩子,鞋底蹬住排水口邊緣,才沒被拽下去。
抬頭再看,露露仍站在索上,冷笑地看著他。
“你拽著的,不只是繩子。”她說。
黃尚喘著氣,順著繩索往攪拌機方向看去。繩子另一端纏著幾根鋼筋,深深卡在機器內部。那些鋼筋的接頭形狀……他認得。
第七章,他為了趕工期,偷偷改了第12層的鋼筋搭接長度。當時沒人發現,連圖紙都沒改。他知道這隱患遲早會暴露,可還是做了。
那是他第一次用《發達秘笈》里的“捷徑”。
現在,那幾根鋼筋正被攪拌機葉片反復撞擊,發出“鐺、鐺、鐺”的聲音——和碼頭火災的警鈴,完全一致。
“你每次用秘笈算計別人,都在加固周國榮的命脈。”露露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你不是棋子,是養料。”
黃尚咬牙,手心被繩子磨得發燙。他另一只手摸進帆布包,掏出一把工地用的割線刀。
刀刃有些鈍,但他沒猶豫。
“我不再替你續命了。”他說。
刀鋒落下,割向繩索。
就在刀刃觸到繩結的瞬間,他口袋里的東西突然發燙。
是那本《發達秘笈》。
他沒把它全扔進水泥槽。最后關頭,他撕下一頁殘角塞進了內袋。現在,那頁紙正像燒紅的鐵片一樣貼著他的大腿。
他抽出殘頁。
焦黑的紙面上,唯獨“使用者”三個字滲著血光,像是剛寫上去的。
他盯著那字,又抬頭看露露。
她站在鋼索上,一動不動,仿佛在等一個判決。
刀鋒再次壓上繩結。
割斷它,意味著承認自己埋過隱患,意味著放棄回收證據,也意味著徹底切斷和秘笈的聯系。
他深吸一口氣。
刀刃用力。
繩索斷裂。
那一瞬,殘頁突然自燃。
火光騰起,映出紙上最后一行字——“亞萍”二字浮現在火焰中,清晰得像刻上去的,隨即化作灰燼,被風卷著,飄向第12層的承重柱。
黃尚站在原地,手里還握著半截斷繩。
攪拌機里的鋼筋停止了撞擊。
露露站在鋼索上,忽然笑了。
她抬起腳,右腳腳心朝下。
黃尚看見,她的腳底有一道舊疤,形狀像一枚鑰匙孔。
她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你燒了書,可你的名字——還在他本子上寫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