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的指甲陷進掌心，血從指縫里擠出來，滴在走廊的瓷磚上。他盯著那滴血，等它散開，等它靜止，等它證明這地板是真的。電梯里的無臉人沒再出現，墻上的圖紙也沒再爬滿，可那股香奈兒五號的味道還在，像根線，從總監室的門縫里拉出來，一路往樓下飄。
他順著那味道走，穿過醫院后門，走上蘭桂坊的斜坡。霓虹燈在頭頂閃，紅的綠的紫的，照得人臉像調色盤。他沒抬頭看，只盯著地面——鞋底沾了血，每一步都留下半個腳印，濕漉漉的，像拖著什么走。
巷子窄，兩邊是酒吧后廚的鐵門，堆著空酒箱和潲水桶。他拐進一條岔道，聽見高跟鞋敲地的聲音，短促，急，像是要趕在誰之前說完什么。露露背對著他，手機貼在耳邊，聲音壓得低，但字字清楚：“……他已經看見承重圖了，快告訴珍妮封口！不然周董那邊沒法交代?！?/p>
黃尚沒出聲，只把手伸進工裝褲兜，摸到一張燒焦的紙角。那是他在電梯幻境里唯一帶出來的東西——一張酒單，邊角卷曲發黑，像是被火燎過又踩進泥里。
他往前一步，鞋底碾碎了半片啤酒瓶蓋。
露露猛地回頭，眼神一滯，隨即笑開，像早等著他似的。她抬手把頭發撩到耳后，指甲鮮紅，像剛蘸過血。她從吧臺端了杯龍舌蘭，晃了晃，朝他走來：“小尚，怎么一個人逛后巷？來，喝一口，暖暖身子。”
酒潑過來的時候，他沒躲。液體濺進眼睛，火辣辣地疼，但他眨都沒眨。他抬手抹臉，酒順著指縫流進袖口，涼得發燙。
“你心口紋的，是秘笈封面吧？”他說。
露露的笑容僵了一瞬。她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胸口——低領連衣裙開得深，可什么都沒露出來。皮膚白，連條疤痕都沒有。
“你發什么瘋？”她往后退半步，手悄悄按在手機側邊，拇指在錄音鍵上輕輕一壓。
黃尚卻笑了。他從兜里抽出那張焦黑的酒單，掏出打火機，“啪”地一聲點著?；鹈绺Z起的瞬間，他把紙塞進她裙擺的褶皺里。
火焰“呼”地一下爬上去，順著布料往上燒。露露尖叫著跳開，手忙腳亂去拍打，可火不滅，反而越燒越旺，像有東西在布料底下吸著火舌。
她撕開領口，露出心口——那里原本什么都沒有，可此刻，皮膚下浮出暗紅的紋路，像墨汁在水里化開。一行字緩緩浮現：使用者：珍妮。
火光一晃，那字又縮了回去，皮膚恢復如初。
露露跌坐在地，胸口劇烈起伏，眼神第一次沒了戲謔，只剩驚恐：“你……你怎么敢燒它？那是命符！燒了它，你也會——”
“我也會怎樣？”黃尚蹲下來，離她很近，近到能看見她瞳孔里的火光，“也會像你一樣，變成秘笈的記事本？還是像珍妮，替周國榮試藥？”
露露咬住下唇，沒說話。
“她為什么要嫁我？”黃尚問。
“你以為她是看上你那身工裝褲？”露露冷笑，聲音卻發抖，“珍妮是周家的狗，從生下來就定了命。她爸要找個人試《發達秘笈》的副作用——活人用，會不會瘋？會不會死？會不會變成傀儡？”
她抬手指他：“你就是那只小白鼠。簽婚書那天，周國榮在香檳里下了藥，三小時后生效。你記得你和珍妮進房間的事嗎？”
黃尚沒動。他記得。他記得她靠在床頭，香水味濃得嗆人，記得自己像被什么拽著往前走，記得她說“別怕，這是為你好”。
可中間那段，像被刀割掉了。
“秘笈不是書，”露露的聲音低下去，“是活的。它吃人的貪念，長自己的根。你每用一次，它就在你身上刻一筆。珍妮用了三年，心口早就爛了?，F在——”她忽然抬頭，盯著他，“它在找新宿主?！?/p>
黃尚沒回應。他低頭看自己的手——剛才被酒瓶碎片劃破的口子還在流血。血滴到地上，混著巷子里的油污，慢慢聚在一起。
不是散開。
是聚。
一滴，兩滴，三滴……最后在濕漉漉的地面，拼出兩個字：亞萍。
他呼吸一滯。
那晚在電車里，她昏過去，血從殘肢滲出來，在地板上畫出奇怪的線條。他當時以為是錯覺。現在他明白了——不是錯覺。是標記。是替身。是有人在替他扛災。
他抬頭看露露：“她知道嗎？亞萍，她知道這些？”
露露搖頭：“她只知道疼。每次你用秘笈，她就疼一次。第12層改圖那天，你簽了字，她摔了拐杖。攪拌機出事那晚，你拿了獎金，她發高燒。你以為是巧合？”
黃尚沒再問。
他站起來，轉身走向巷口。身后，露露還在喊：“黃尚！你燒了酒單，秘笈會找你算賬！你逃不掉的！”
他沒回頭。
酒吧門口擺著香檳塔，六層水晶杯疊成金字塔，頂端插著一朵紅玫瑰。他沖過去，肩膀一撞，玻璃嘩啦啦倒下來，酒液噴了一地，杯子碎成片，像下了一場冰雹。
他踩過碎片，腳底傳來刺痛，血從鞋底滲出來，在酒水里暈開。他低頭，看見地上的血和酒混在一起，那兩個字又出現了——亞萍，比剛才更清晰，像被什么力量托著，不肯散。
他一步步往前走，血腳印一路延伸。霓虹燈照下來，紅得像火。
巷口站著個清潔工，拿著掃帚，愣愣地看著一地狼藉。黃尚從他身邊走過，聽見他嘀咕：“誰這么瘋？老板明天非罵死我不可。”
黃尚沒停。
他走進人群，走進音樂，走進光。手機在帆布包里震動，他沒掏。他知道是誰。珍妮醒了，醫院會打電話。周國榮會知道他逃了，會派人找他。露露會去告他縱火，劉大勇會在工地等他出錯。
可那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終于明白了——他不是在為自己活。他從來都不是。
他摸了摸胸口，工牌還在，寫著“黃尚，施工員”。不是總監。不是傀儡。不是小白鼠。
他是黃尚。
他得回去。
他得見亞萍。
他剛拐出巷子，腳下一滑，踩到一張濕紙。低頭看，是張酒單殘頁，被香檳泡得發軟。背面有字，手寫的，墨跡被水暈開，但還能認：
第12層，承重柱B-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