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的鞋底還沾著蘭桂坊碎玻璃的殘渣，每走一步都硌得腳心發麻。他沒換鞋，也沒停下。手插在工裝褲兜里，捏著那張濕透的酒單殘頁，墨跡暈開，但“承重柱B-7”五個字像釘子一樣扎進他眼里。
天剛亮，海風帶著咸腥味往衣領里鉆。他站在跨海大橋未合攏的橋段入口，安全帽都沒戴。守夜的工人早就被調走，欄桿上掛著“施工暫?！钡呐谱樱舟E歪斜，像是誰急著走隨手掛上去的。
他往前走，橋面在腳下輕微震顫，像是有東西在深處呼吸。
走到中段，風突然大了。鋼索發出吱呀聲，不是風吹的，是整座橋在晃。他一個踉蹌，膝蓋磕在混凝土邊緣，火辣辣地疼。他沒管，趴下來，耳朵貼住橋面——震動有節奏，三短一長，像心跳，又像信號。
“是你改的圖，對不對？”劉大勇的聲音從遠處高臺傳來，帶著擴音器的雜音，像菜市場吆喝，“周董說，這橋塌了，功勞算你的，命——歸他?！?/p>
黃尚沒抬頭。他從內袋掏出那張酒單，壓在橋面裂縫上。風差點把它吹走，他用手按住。裂縫正好穿過“B-7”三個字，像刀切過。
他忽然明白了。
第12層不是樓層。是橋塔地基的編號。他當初簽的那張設計變更單，改的不是某根柱子的鋼筋數量，而是整個主塔的承重結構。當時他只覺得數字小，差幾根鋼筋沒關系，獎金到手就行?，F在他知道，差的不是鋼筋，是命。
橋晃得更厲害了。腳下混凝土“咔”地裂開一道口子，銹蝕的鋼索一根根崩斷，像被看不見的手扯斷的面條。他翻身滾開，后背撞上護欄，帆布包甩出去，撞在鋼筋上。
包口裂開，一個藥瓶滾出來，白色塑料殼，標簽寫著“金創藥”。這是珍妮上次加班后塞給他的，說工地容易受傷。他一直沒用，也沒扔。
藥瓶被震得跳了幾下，撞上一根裸露的鋼筋尖端，“啪”地裂開。粉末灑了一地，瓶底卻沒碎，反而彈開一層夾層，露出個芝麻大的黑點。
U盤。
他伸手去撿，橋面突然傾斜。整個人滑了半米，手指差點夠到，U盤卻順著裂縫滾了進去。他撲過去，手卡在鋼筋之間，指尖蹭到裂縫里滲出的黑色油狀物，黏膩，帶著鐵銹味。
他把U盤摳出來，塞進T恤口袋。抬頭看，劉大勇還在高臺上，手里舉著遙控器，紅燈一閃一閃，像催命符。
“你以為你逃得掉？”劉大勇喊，“周董說了，你用了秘笈，就得替他死。這橋塌了，沒人知道是你改的圖，只會說施工事故。完美。”
黃尚沒說話。他低頭看自己的手，掌心被鋼索劃破，血順著指縫往下滴。一滴，兩滴，落在橋面裂縫邊緣。血沒散開，反而沿著裂縫的紋路爬行，最后在混凝土上拼出一個模糊的符號——像某個字的偏旁，又像某種圖騰。
他認得這個紋路。
電車那天，亞萍的血在地上畫出的，就是這個。
橋又晃了一下，幅度更大。護欄開始扭曲，遠處傳來金屬撕裂的尖嘯。他掏出手機，信號格空著，一個叉都沒有，像是被什么東西吞了。
他把U盤攥緊，貼在胸口?，F在只有一個辦法。
他撕下T恤下擺，布條不長，但夠用。他把U盤綁在一段斷裂的信號燈金屬桿上，桿子一頭尖，像支簡易標槍。他站在橋面最高處，風幾乎要把他掀下去。
他知道這招蠢得要命。八十多米高，對面是監控桿，距離至少五十米。扔不準，U盤掉海里，一切白搭?？伤麤]別的選擇。
他閉了閉眼，想起第12層工地的夜晚。那天他偷改圖紙，鋼筋工老李問他：“小黃，這接頭捆法不對啊，怎么打成了斜十字？”他當時笑：“上面讓改的，照做就行?！?/p>
那個斜十字，是《發達秘笈》封面上的符號。
他睜開眼，把布條在U盤上繞了三圈，打成斜十字結。然后深吸一口氣，把金屬桿舉過頭頂。
風在耳邊吼。橋面傾斜到十五度，腳底打滑。他咬牙，助跑兩步，用力擲出。
金屬桿劃出一道弧線，直奔監控桿而去。
就在它離目標還有三米時，劉大勇的遙控器紅燈突然熄滅。
高臺上，劉大勇猛地按了幾下按鈕，沒反應。他又拍又砸，最后慌了，按下另一個鍵。鏡頭一閃，屏幕上跳出四個字：“B-7注入完成”。
橋體震動驟停。
黃尚站在原地，喘著氣。風還在吹，但橋穩了。他低頭看手，掌心的傷口還在流血，血滴到腳邊，滲進裂縫，那符號又浮現了一下，比剛才清晰。
他彎腰撿起剩下的T恤布條，發現斜十字結的繩頭燒焦了，像是被高溫瞬間灼過。
他抬頭望向高臺，劉大勇已經不見了，遙控器掉在地上，屏幕裂了，紅燈再沒亮過。
海面平靜，晨光灑在橋面上，像鋪了一層薄金。他一步步往回走，鞋底的玻璃渣發出細碎的響。
走到橋頭，他停下，從帆布包里摸出那本《發達秘笈》。封面還在發燙，翻開一頁，血字浮現：“跳下去，她就不疼了?！?/p>
他合上書，塞進包最底層。
然后掏出U盤，放在掌心。黑色油污還沾在接口上，像一層銹。他用指甲刮了刮，沒刮掉。
遠處傳來警笛聲，應該是有人報了警。他沒跑，就站在橋頭等。
風吹起他的卷發，工裝褲口袋里，那張酒單殘頁又露出來一角。墨跡被血浸透，但“B-7”還在。
他伸手摸了摸胸口，工牌貼著皮膚，寫著“黃尚，施工員”。
不是總監。
不是宿主。
是人。
警笛越來越近，紅藍光在橋面上跳。他站著沒動，直到看見第一輛警車拐上引橋。
他抬起腳，往前走了一步。
鞋底的玻璃渣扎進地面，發出“咔”的一聲。
血從腳底滲出來，滴在U盤上，黑色油污被沖開一道縫，露出金屬接口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