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笛聲在橋頭盤旋，紅藍光掃過黃尚的臉。他站在原地，腳底的玻璃渣扎進肉里，血順著帆布鞋邊緣滲出來，一滴一滴落在U盤上。金屬接口的光澤被沖開，像被什么東西喚醒。

他沒等車停穩，轉身就走。

人群從早市涌出來，魚攤前的塑料桶翻了，腥水漫到路邊。他混進去，低著頭，工裝褲口袋里的U盤貼著大腿發燙。出租車停在街角，司機正啃腸粉，他拉開車門就坐進去，報了廟街。

“這么早去拜神？”司機咬著筷子頭問。

“還魂?！彼f。

車在廟街口停下。天光剛亮，香燭攤陸續開張，紙扎的馬車堆在角落，金童玉女咧著嘴笑。他穿過人群，直奔巷子盡頭那間紅紙糊的神壇。壇子歪斜，供桌上積著灰，香爐里插著幾根斷香，像是被人踩過。

他掏出三支香，劃火點燃，插進爐里。

火苗起初是紅的，燒到一半突然轉綠。青煙扭成一線，往上飄，中途打了個彎，竟成了“亞萍”兩個字的形狀，隨即散開。

他盯著香爐，喉嚨發干。

簾子從里面掀開，一個女人走出來。她披著褪色紅布，臉上皺紋縱橫，可那眉眼、那鼻梁、那抿嘴的習慣——是黃建新。

“叔……”他后退半步，腳跟撞上石階。

香爐被他帶倒，灰燼潑在手背上，燙出幾道紅痕。

“你還知道我是你叔？”女人開口，聲音沙啞，卻帶著熟悉的語調，“你每用一次那本書，她就替你擋一次災。第九章暴雨夜，她拐杖斷了，是你該摔進溝里的。第十三章水泥車失控，是你該被撞的?！?/p>

黃尚膝蓋一軟，跪了下去。

“怎么救她？”他聲音發抖，“我拿命換都行?！?/p>

女人不答，只伸手抓了把香灰，抹在他手背燙傷處?；曳垧ぶ乖谄つw上留下“亞萍”二字的輪廓，邊緣微微冒煙。

“這傷三天就好，可每到子時，它會再燒起來。”她說，“你若再用那書，她就離死近一步?！?/p>

“我不用了！我燒了它！”

“燒了也晚了?！彼龘u頭，“它認你了。你逃不掉，她也逃不掉。”

簾子忽然落下，遮住她的臉。再拉開時，人已不見。神壇空了，只剩殘燭晃了兩下，滅了。

他跪著沒動，手背上的字在疼，像有火苗從皮肉里鉆出來。他想起亞萍總在夜里摩挲拐杖，手指一遍遍擦過銀管接頭，像是在確認什么。她從不讓他碰那根拐杖，連扶一下都不讓。

他站起來，打車直奔亞萍住處。

樓道里飄著粥香，鄰居在門口刷牙。他掏出鑰匙開門——亞萍昨晚說去親戚家住，鑰匙留給了他。屋內安靜，拐杖靠在墻角，銀光冷冷。

他蹲下，手指摳住接縫。銀管有暗扣，他以前不知道。用力一擰，管子松開，內壁露出一層薄紙。

半張照片。

燒得焦黑，邊緣卷曲，可還能看清：兩個年輕男人站在碼頭廢墟前，身后是沖天火光。左邊那人穿著舊式工裝，面容熟悉——是他父親。右邊那人西裝筆挺，戴著金絲眼鏡，指間夾著雪茄，是周國榮。

照片背面有炭筆字：“1987.11.3，信者生，貪者死。”

他盯著那行字，呼吸變重。

門鎖咔噠響了一下。

他猛地回頭。

門沒開，是風。窗外晾衣繩晃了晃，毛巾掉下來，蓋住桌角。

他把照片塞回拐杖，重新擰緊，放回原位。剛起身，腳下一滑，撞翻了門邊的香爐——那是亞萍從廟里請回來的，說是能保平安。簽筒滾出來，一支竹簽彈到地上。

他撿起來。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p>

他攥著簽，站在屋子中央，忽然覺得這地方陌生得厲害。亞萍每天在這里煮粥、換藥、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擦地，可他從沒真正看懂過她。

手機震動。

是公司群消息：【施工員黃尚涉嫌篡改設計圖，警方已立案調查，請相關人員配合?！?/p>

他關掉手機，走到窗邊。

樓下巷口，一個穿粉色連衣裙的女人正撐傘走來，手里拎著早餐袋。是亞萍。

他拉開窗。

“尚哥？”她抬頭，臉上一愣，“你怎么在這？”

“我……”他張了張嘴，“我來拿個東西。”

“拿什么？”她走近，拐杖點地的聲音清脆。

“你這拐杖……”他聲音低下去，“能借我看看嗎？”

她怔住，眼神變了。

“怎么突然要看這個？”

“就看看?！?/p>

她沒動。

“尚哥，這拐杖陪了我八年。你要是想看，我讓你看，但你要答應我——別動它?！?/p>

他點頭。

她把拐杖遞過去，手在抖。

他接過，指尖觸到銀管接頭。熱的。不是體溫，是里面在發熱。

他擰了一下。

沒擰動。

“尚哥。”她聲音輕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他抬頭看她。

她站在樓下，傘歪了，雨水順著發梢流進衣領。她沒去擦，只盯著他手里的拐杖，像在等一個判決。

“亞萍?！彼ひ魡×?，“你爸……當年是不是和周國榮一起做過事？”

她臉色刷白。

“誰告訴你的？”

“照片?！彼f，“在你拐杖里?！?/p>

她突然笑了，笑得肩膀發抖。

“你還記得九歲那年，我為什么摔斷腿嗎？”

他愣住。

“不是車禍?！彼f，“是那晚碼頭著火，我爹帶我去尋你爸。我們在火場外等，等了三個小時。你爸沒出來，我爹抱著我往回跑，結果被周國榮的人攔住。他們說，知情的人不能活。我爹把我推進河里，自己燒死了?！?/p>

雨下大了。

他站在窗邊，手里的拐杖沉得抬不起來。

“那你……”他喉嚨發緊，“你這些年，為什么不說？”

“因為你在用那本書。”她抬頭，雨水混著淚水，“每次你拿到新一頁，我就發高燒，腿疼得睡不著。第九章你升職那天，我拐杖斷了。第十三章你拿獎金那天，我被車撞了。我知道，你在走一條死路，而我——只能替你走完?！?/p>

他手一松，拐杖砸在窗臺上。

“對不起……”

“別說這個?！彼龘u頭，“現在說這個，太晚了?！?/p>

他忽然想起神婆的話：每到子時，它會再燒起來。

今天是十五。

子時一到，亞萍的手背會燙出“亞萍”二字。

就像他的一樣。

他沖下樓，推開傘，一把抱住她。

“從現在起，我不碰那書。我誰也不信，只信你?！?/p>

她沒動，也沒回抱。

“尚哥，你忘了上面那行字嗎？”

“哪行？”

“信者生，貪者死?！?/p>

她輕輕抽開身子，拄著拐杖后退一步。

“你信我，就能活。可你——還貪著那本書帶來的東西。你升了職，拿了錢，娶了總監的女兒，住進了大房子。你現在回來找我，是因為良心發現，還是因為……你怕了？”

他張嘴，說不出話。

她轉身，拐杖點地，一步一步走遠。

雨水沖刷著她的背影，粉色連衣裙貼在身上，像一朵被淋濕的花。

他站在原地，手背突然燒了起來。

火從皮下竄出，直沖腦門。

他低頭。

“亞萍”二字，正在滲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