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在下。
黃尚站在工地圍欄外,手背上的字不再燒,反而像一塊冰貼在皮肉底下,冷得他整條胳膊發麻。他沒打傘,也沒回頭。亞萍走遠了,那根銀拐杖的影子在水洼里晃了一下,就碎了。
他翻過鐵網,動作比平時慢。昨晚的事像一塊濕透的棉被壓在背上——神婆的臉,拐杖里的照片,還有亞萍站在雨里說“你信我,就能活”的聲音。他現在不信別的,只信一件事:那本書害人,而亞萍替他扛了所有報應。
背包里的《發達秘笈》開始發燙,不是溫熱,是那種能燙出泡的滾燙。他解開拉鏈,把書塞進防水袋,又從懷里掏出那根銀拐杖的備用零件——亞萍修拐杖時留下的金屬接頭。他把它壓在工裝褲內側,緊貼大腿。剛扣上扣子,書的熱意就弱了幾分。
頭頂傳來嗡鳴。無人機在低空盤旋,探照燈掃過泥地。他蹲下身,等光束轉開,割斷圍網,順著鋼筋滑進基坑。
深井在工地最深處,原本是打地基時廢棄的勘探井,后來沒人管,成了積水坑。現在井口圍著警戒帶,上面貼著“危險勿近”的黃黑標牌。他撕開膠帶,把繩索一端綁在塔吊底座的螺栓上,另一端系在腰間。繩子舊了,摸上去有股霉味,但他檢查了三遍knot,確定不會松。
子時差三分鐘。
他打開手電,踩著井壁凸出的鋼筋往下爬。風從井口灌下來,帶著鐵銹味。越往下,空氣越沉,手電光像被水吸住,照不遠。井壁濕滑,全是青苔,可就在他低頭換手時,光掃到了一行字。
刻的。
不是噴漆,是用工具一點點鑿出來的,深得能插進指甲。
“王德發之墓”。
他愣住。這名字他聽過,在書頁夾層里出現過一次,沒人在意。可現在,它就刻在他眼前,六個字,規規矩矩,像墓碑。
他伸手去摸。
指尖剛碰上最后一個字,“墓”字邊緣的石屑突然崩落。井水“嘩”地翻起泡,不是漣漪,是沸騰。水面像燒開了,咕嘟咕嘟往上冒,一股腥氣沖進鼻腔。
他猛縮手,腳下一滑,差點踩空。
水面浮出一張臉。
不是倒影。
是一張真的臉,從水里冒出來,眼睛睜著,但沒有瞳孔,整片白。嘴唇開合,沒聲音,可他腦里聽見了——“救我”。
接著是第二張,第三張。男人、女人、老人、年輕人,全都浮在水面,密密麻麻,擠得井口都快蓋不住。他們不說話,只是盯著他,嘴一張一合,像在重復同一個詞。
他哆嗦著掏出防水袋里的書。書自動翻開,停在第12頁。那頁原本寫滿符號,現在全沒了,只??瞻住?/p>
然后,他聽見笑聲。
清脆,短促,帶著點鼻音。
是亞萍小時候的笑聲。
她九歲那年,他們在長洲海邊撿貝殼,浪打過來,她摔了一跤,膝蓋破了,卻笑得停不下來。那笑聲鉆進他耳朵,像針扎。
他捂住耳朵,可聲音在腦子里,關不掉。
指甲縫里不知什么時候滲了血,一滴落下,砸進井水。
所有臉同時轉向他。
眼白褪去,變成通紅。
他呼吸一緊,想往上爬,手剛抓繩子,頭頂“咔”一聲。
繩索斷了。
金屬扣撞在井壁上,火星四濺,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像鐘擺敲在石頭上。他下墜,風灌進耳朵,手電脫手,光柱亂晃,最后照到井底。
一個人站著。
穿灰白壽衣,皮膚青灰,胸前掛著塊金懷表。表鏈垂著,不動。那人沒抬頭,但黃尚知道他在看自己。
他本能伸手去抓繩子殘端,扯下一段燒焦的麻繩。那結打得眼熟——露露以前用鋼索綁他手腕時,就是這個knot。
落地前,他把書墊在身下。
撞擊讓肋骨像被鐵棍敲了一下,疼得他蜷起來。手電滾到腳邊,光正好照向那人。
他緩緩抬頭。
壽衣老人沒動,連眼皮都沒眨。金懷表停在三點,分針和秒針疊在一起,像釘死的。
黃尚張嘴,想問你是誰,可發不出聲。
老人抬起手。
不是指向他,是指向他心口。
沒有開口,聲音直接進了腦子:
“你的時間,從現在起,不再屬于陽間?!?/p>
井口的雨聲沒了。
手電的光開始扭曲,像水波一樣晃。他低頭看手背,冰寒感退去,皮膚底下又燒起來。他扯開袖子。
“亞萍”二字,正在滲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