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從井底爬上來時,嘴里全是土腥味。他跪在泥里咳了幾聲,掌心那根燒焦的麻繩結還攥得死緊,指節發白。頭頂的探照燈掃過塔吊鋼架,保安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沒時間喘,把麻繩塞進褲兜,像抓救命稻草那樣按了按懷里的U盤。
摩托在工地外等他,司機叼著煙,沒問話,只擺了擺頭。黃尚翻上后座,工裝褲蹭著鐵皮邊緣撕開一道口子。車子啟動時,他回頭看了眼深井——井口黑著,像被什么吞進去的嘴。
風灌進耳朵,他閉眼,卻看見水里浮起的臉,一張接一張,無聲地張嘴。他咬了下舌尖,疼得清醒了些。手背上的字還在滲血,濕了袖口,但他沒去擦。他知道那不是血,是提醒。
摩托拐上主路,他忽然瞥見路邊櫥窗的倒影。后座上,除了他,還坐著個穿病號服的女人,頭發濕漉漉貼在臉上,嘴角裂開一道血縫,正沖他笑。他猛地扭頭,身后空蕩蕩的,只有風卷著塑料袋打轉。
他低頭看U盤,金屬外殼有點溫,像貼著皮膚焐熱的。他把它攥進手心,再松開,又攥緊。
公司大樓在雨里立著,玻璃幕墻映著灰天。他從后門混進去,工裝沾著泥,臉上抹了青苔,像剛從哪個塌方現場爬出來。電梯里沒人,他對著金屬門照了照自己,模樣確實像瘋子。他把外套脫下來裹住頭,只露半張臉。
十二樓,門開。前臺正低頭刷手機,他直接沖過去。她抬頭,他搶先開口:“井塌了,珍妮總監得知道。”她愣住,他趁機往里走。
辦公室門關著。他抬腳踹了上去。
門撞墻反彈,珍妮坐在辦公桌后,手里捏著一枚翡翠扳指,正往無名指上套。她抬頭,睫毛膏暈了一圈,嘴唇沒涂,臉色白得像紙。扳指卡在指節,她用力推了一下,沒進去。
“你來干什么?”她聲音壓著,像在忍什么。
黃尚沒說話,走過去,把U盤拍在桌上。啪的一聲,珍妮手指一抖,扳指掉在桌面,滾了半圈,停在鍵盤邊。
“周國榮在瑞士存了你的東西,”他說,“也存了我的命。”
珍妮盯著U盤,沒動。她右手慢慢伸過去,指尖快碰到時又縮回。她抬頭看他:“你從哪兒拿的?”
“不重要。”他從懷里抽出一張紙,甩在她面前,“這是銀行記錄,你爸轉給你的,備注‘婚前贈禮’。可賬戶在蘇黎世,密碼是你生日加‘1987’。你查過嗎?”
她眼神閃了一下。
“你爸給你這枚扳指的時候,是不是說‘祖傳的,戴上了就別摘’?”黃尚指了指桌上的翡翠,“他沒告訴你,這東西沾過血吧?”
珍妮猛地抓起扳指,攥進手心,指節發白。她站起身,高跟鞋踩在地板上,聲音像敲鐵片。
“你滾出去。”
“我不走。”他一屁股坐在她對面椅子上,工裝褲上的泥蹭在真皮沙發上,“你爸用這枚扳指簽了多少合同?收了多少黑錢?你媽死得早,是不是就因為戴過它?”
“閉嘴!”她抓起煙灰缸砸過來。
玻璃擦著他耳朵飛過,碎在墻上。他沒躲。
“你聞不到嗎?”他盯著她,“你身上那股味,香水蓋不住。是腐的,像老房子墻角發霉的木頭。你爸書房是不是也有這味?”
珍妮僵住。
就在這時,U盤突然震動了一下。
她低頭看電腦,屏幕自動亮了。沒密碼,沒提示,直接彈出窗口。一張照片跳出來。
是亞萍。
她坐在珠寶店柜臺后,低頭看賬本,左腿的拐杖靠在桌邊。下一秒,畫面切換——她站在雨里,手摸著父親的墓碑。再下一秒,她在出租屋燒紙,火光照著她蒼白的臉。
每張照片里,她殘肢上的符咒都在發光,紅得像要滴血。
珍妮猛地往后退,撞到身后的書架。一本《建筑法典》掉下來,砸在地毯上。
“這不可能……”她聲音發抖,“這U盤里不該有這些……”
“你以為它存的是賬本?”黃尚站起來,走到電腦前,“這是監視。你爸用秘笈換來的‘發達’,代價是有人替他扛災。現在輪到亞萍了。”
他指著屏幕:“你看她腿上的符,和我手背上的字,是不是一樣?每用一次秘笈,她就替我死一次。上回橋塌,她摔斷了拐杖;上回水泥車失控,她替我撞了腰。現在……”
他沒說完。
珍妮突然撲向電腦,手指懸在刪除鍵上。
“別刪。”他一把抓住她手腕,“刪了也沒用。這東西不是數據,是活的。”
她甩開他,轉身抓起香水瓶往脖子上噴。香奈兒五號的味道彌漫開來,可黃尚還是聞到了——那股腐味,從她衣領里鉆出來,越來越濃。
“你早就該死了。”她忽然說,聲音低得像耳語。
黃尚抬頭。
“你在井底見過的東西,不是幻覺。”她盯著他,眼神像看一具尸體,“你的時間早就停了。你呼吸,你走路,可你早就不在陽間了。你身上有死人味,和我父親書房里的味道一樣。”
黃尚沒動。
他低頭看自己手背,血還在滲,一滴落在鍵盤上,順著F鍵滑下去。
“我知道。”他說,“可她不知道。她還在等我回家,像小時候那樣,給我留一碗熱湯。她不信命,只信我。”
他抬頭看她:“你也不想信命吧?你戴這扳指,不是因為它是傳家寶,是因為你爸說‘戴上它,公司就穩了’。可你有沒有想過,穩的是公司,還是他的貪心?”
珍妮的手抖起來。
她低頭看那枚扳指,它躺在桌面上,綠得發暗。她伸手去拿,指尖剛碰上,扳指突然震了一下,像有東西在里頭跳。
她猛地縮手。
“你爸用它簽了多少合同?”黃尚問,“每簽一筆,是不是都有人倒霉?工人摔傷,住戶漏水,大橋晃動……你以為是意外?”
他把U盤拔出來,舉到她眼前:“這里面的東西,能毀了他。可我也知道,一旦打開,它就會找下一個容器。你爸老了,它需要新人。而你,已經戴上了扳指。”
珍妮后退一步,撞到窗邊。
玻璃外,對面樓頂站著個人。
穿病號服,頭發濕,臉朝這邊。是露露。
她站在邊緣,沒動,也沒叫,只是看著。
黃尚沒回頭。他知道她在那兒。
“你不看,我就死在這兒。”他把U盤塞進珍妮手里,五指合上她的掌心。
她手指僵硬,像被凍住。
他盯著她:“你爸能用秘笈換權勢,你也能用它換自由。可代價是什么?是你,還是別人?”
她終于動了。
手指顫抖著,把U盤插進電腦。
屏幕一閃。
所有顯示器同時亮起。
亞萍的照片鋪滿四面墻,每一張,她都在笑。可那笑不對勁,嘴角翹得生硬,眼睛空著。符咒紅光一閃一滅,像心跳。
珍妮尖叫一聲,抓起煙灰缸砸向主屏幕。
玻璃碎裂,畫面閃了幾下,沒滅。照片還在,符咒的光更亮了。
她轉頭看他,眼里全是驚恐:“你早就死了……你早就該死了!”
黃尚沒躲。煙灰缸擦過他眉角,劃開一道口子。血流下來,混著手背的血,滴在U盤上。
U盤輕輕震了一下,發出一聲短促的“滴”。
像嘆息。
他抬手抹了把臉,血糊了半邊。他看著滿墻的亞萍,看著她笑,看著她燒紙,看著她摸墓碑。
他知道,她快撐不住了。
他伸手,把那枚翡翠扳指從桌上拿了起來。
扳指冰涼,內圈有道細痕,像裂紋。他套上無名指,剛扣進去,指尖突然一燙。
像被火燎了一下。
他沒松手。
血從眉角流下,滴在扳指上,綠玉吸了血,顏色深了一分。
珍妮盯著他,嘴唇發白:“你干什么?”
他沒回答。
他只知道,如果這東西要選容器,那就選他。
他不能讓亞萍再替他死一次。
他抬起手,看著扳指上的血慢慢暈開。
門外,走廊的燈突然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