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門在黑暗中緩緩合攏，黃尚的手還卡在縫隙里。他猛地抽回，掌心一道血痕被金屬邊緣刮開，滲出的血滴在地磚上，發出輕微的“滋”聲，像鹽撒進傷口。走廊燈沒亮，但他的影子貼在墻上——皮膚泛青，眼窩凹陷，像從井底爬出來的不是人，而是某種還魂的殘片。

他把翡翠扳指塞進帆布包夾層，用包帶死死纏住手腕。血慢了些，但沒停。

消防通道的鐵門銹住了，他一腳踹開，震得整條樓梯嗡嗡響。下樓時撞翻清潔車，水桶滾落，拖把桿橫在臺階上。他跨過去，褲腿被后巷鐵網撕開一道口子，露出腿上那道舊疤——十二年前碼頭救火留下的灼痕還在，邊緣被鐵銹劃出三道紅印，形狀像某個他認不出的字頭。

摩托不在了。他攔了輛出租車，司機看他滿身泥血，半天沒敢問去哪兒。

“亞萍珠寶店。”

司機從后視鏡看了他一眼，踩下油門。

車窗外的街燈一盞盞掠過，照進他眼里又熄滅。他低頭看手機，屏幕黑著。剛才在珍妮辦公室，U盤震動后，所有照片都消失了，連同滿墻的亞萍，像被什么東西吞了進去。

店門口的燈亮著，玻璃門虛掩。

他推門進去，撞倒了門口的模特。塑料手臂“啪”地斷了，滾到角落。

店里沒人說話。

亞萍拄著拐站在柜臺前，背對著他，右手舉著一塊鎮紙——墨綠色的石頭，沉甸甸的，底部刻著花紋。她面前是露露，背對門口，頭發散著，頸后露出一片皮膚。

黃尚剛要喊她名字，亞萍的嘴唇動了動，像是在念什么。

下一秒，鎮紙砸了下去。

“砰”一聲悶響，露露膝蓋一軟，向前撲倒。后腦汩汩冒血，順著發根流下來。亞萍臉上濺了幾滴，血珠停在她臉頰上，竟泛出一層金光，像清晨露水在陽光下蒸發。

鎮紙落地，翻了個面。

黃尚沖過去，彎腰撿起。

底部刻著一道符，線條扭曲，和他曾在棺材板上見過的一模一樣。邊緣還有一行極小的數字：1987。

他手指蹭過那串數字，指尖突然一燙，像碰到燒紅的鐵絲。

記憶裂開一道口子。

——十二歲，長洲碼頭?；鸸鉀_天，父親抱著他往外跑。他掙脫了，撿起一本燒焦的書塞進懷里。后來，他在廢墟邊遇見一個穿唐裝的男人，對方蹲下來，笑著遞給他一塊翡翠碎片：“小兄弟，幫個忙，替我保管這個?！?/p>

那時他不知道，那本書叫《發達秘笈》。

他抬頭看亞萍，她站在原地，手還在抖，拐杖撐著地面，呼吸急促。

“亞萍?！?/p>

她沒應。

露露趴在地上，喉嚨里發出“咯咯”的聲音，像是想說話。

黃尚蹲下，翻她身子。血從她耳鼻里滲出來，黑得不正常。他扯開她衣領，頸后那塊皮膚原本紋著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某種契約書?？涩F在，那些字在動，像螞蟻一樣從皮膚里爬出來，往她耳朵鉆。

他伸手去碰。

指尖剛觸到刺青邊緣，一陣劇痛竄上手臂。

幻象炸開。

——他看見自己十二歲，跪在碼頭邊，把那本書交給穿唐裝的男人。對方接過，笑得溫和，轉身走進火光里。鏡頭一轉，男人坐在辦公室，手里把玩一枚翡翠扳指，另一只手在合同上簽字。簽字筆尖滴下一滴血，落在紙面，字跡瞬間扭曲成符咒。

畫面碎了。

黃尚咬破舌尖，血腥味讓他清醒。他掏出手機，打開相機，對準露露后頸。

刺青還在蠕動，文字排列成行，最后一句正浮現三個字：黃、尚、名。

他按下拍攝。

閃光燈亮起的瞬間，刺青突然消失了。露露后頸光滑如初，只有一道濕痕，像剛流過淚。

手機屏幕定格在最后一幀。

他低頭看露露，她瞳孔已經散開，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

亞萍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自言自語：“尚哥……十二年前……碼頭那場火……”

她話沒說完，身子一軟，拐杖脫手，整個人滑坐在地。

黃尚沖過去扶她，她額頭滾燙，嘴唇發白，但手還死死攥著拐杖。

“亞萍！醒醒！”

她眼皮顫了顫，沒睜。

他抬頭看店里的掛鐘，指針停在凌晨兩點五十九分。

再看手機，時間也是兩點五十九。

不對。

他記得剛才上車時，明明是晚上八點。

他把手機倒過來，屏幕突然閃了一下，又恢復正常。

露露的手指動了。

他立刻低頭看。

那只手緩緩抬起，指尖沾著黑血，慢慢劃過地面。劃出一道線，又一道，最后連成一個字。

是“信”。

黃尚盯著那個字，耳邊忽然響起一陣低語，不是從露露嘴里發出的，也不是從亞萍那里來的，像是從地板下、從墻縫里、從鎮紙的石頭里滲出來的。

“信者生，貪者死?！?/p>

他猛地抬頭，店里依舊安靜。只有掛鐘的秒針卡在“59”，一動不動。

他抓起帆布包，把鎮紙塞進去，又抱起亞萍。她輕得不像個活人，體溫卻高得嚇人。

露露的手又動了。

這次，她抬起手臂，指向柜臺。

黃尚順著看去。

柜臺玻璃下壓著一張舊照片——亞萍小時候，坐在父親懷里，背景是碼頭邊的一棟老樓。樓頂掛著招牌：亞萍珠寶店。

照片右下角，有個模糊的人影。

穿唐裝，梳大背頭，手里拿著一塊翡翠。

是周國榮。

黃尚把亞萍輕輕放在沙發上，轉身走向柜臺。他伸手去拿照片，指尖剛碰到玻璃，整塊柜面突然震動。

鎮紙在包里發燙。

他拉開抽屜，里面沒有鑰匙，只有一塊紅布包著的東西。他打開，是一塊和鎮紙一模一樣的墨綠石頭，只是更小，底部也刻著符咒，數字是“1987”。

布上繡著兩個字：信物。

他抬頭看亞萍，她閉著眼，嘴唇微微動了動，像是在重復什么話。

他俯身靠近。

她喃喃道：“那年……火沒燒完……書還在……”

黃尚心跳一滯。

他想起井底的亡魂，想起神婆抹在他手背的香灰，想起珍妮說的那句“你早就不在陽間了”。

他低頭看自己的手。

掌心的符咒還在滲血，但血滴到地上，沒腐蝕地磚，反而凝成一小片暗紅的紋路，形狀和鎮紙底部的符一模一樣。

他忽然明白。

這不是詛咒。

是印記。

是簽了名字的契約。

他把小石頭塞進亞萍手里，她手指本能地收攏，攥緊了。

露露的喉嚨又發出“咯咯”聲。

黃尚回頭。

她睜開了眼。

瞳孔全黑，沒有眼白。

她盯著天花板，嘴唇開合，吐出一句話：

“它選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