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落地時膝蓋一軟,整個人砸在濕漉漉的柏油路上。亞萍還趴在他背上,手臂勾著他的脖子,呼吸淺得幾乎摸不到。他沒敢停,立刻撐地翻身,背靠櫥窗滑進一家關了門的珠寶店。玻璃門咔一聲彈回原位,震下一層灰。
外頭風更大了。
紙片像雪一樣從天而降,密密麻麻撲在玻璃上,貼成一片白墻。每張紙上都印著一張臉——全是黃尚的,有的咧嘴笑,有的瞪眼怒吼,還有的正跪在地上磕頭。它們沒動,可嘴一張一合,齊聲低語:“你逃不掉,你逃不掉。”
他喘了口氣,把亞萍輕輕放平,從帆布包里抽出那根銀管。它還在微微發燙,像是剛被人握過。他橫在胸前,低聲念:“觀自在菩薩……”
話音一落,玻璃上的紙人集體抖了一下,紛紛后退半寸,像被無形的手推開。但不過兩秒,它們又貼了上來,甚至開始燃燒。
火苗從紙人臉中央竄出,不燙,卻刺眼。火焰里浮現出一張建筑圖紙——第十二層的結構平面圖,鋼筋交錯,標注著“承重柱加固方案”。黃尚一眼就認得,那是周國榮最近強推的爛尾樓項目。
“選一個。”火焰突然扭曲,變成露露的臉,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帶著點譏笑,“娶她,或者做周國榮的狗。你只能活一個身份。”
黃尚沒說話。
他低頭看亞萍。她臉色發青,左腿的褲管滲出血跡,拐杖滾在一旁。他撕下T恤下擺,用力綁住她膝蓋上方,布條剛纏兩圈,血就透了出來。
“她撐不住了。”他喃喃道,不是問,也不是答。
火焰中的露露冷笑:“那你還不快做決定?你以為抱著根破管子就能改命?你早就是秘笈的殼了,聽話才有活路。”
黃尚把銀管插進地板縫,雙手壓住。一股暖流順著掌心往上爬,像有根線連到了胸口。店內的空氣穩了穩,玻璃上的火紙人不再逼近,只是原地燃燒,灰燼簌簌掉落。
他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摸向亞萍右耳——那枚珍珠耳釘,正泛著淡淡的紅光,映在玻璃上,像一滴將落未落的血。
這耳釘,是她十歲生日那天,他偷偷省下半個月飯錢買的。當時她拄著新拐杖站在長洲碼頭,風吹得裙角亂飛,他把盒子遞過去,說:“以后我養你。”她笑了,笑得像個傻子。
現在她閉著眼,嘴唇動了動,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十二年前……碼頭那場火……你救了他。”
黃尚猛地抬頭。
救了誰?
他記得那晚,火光沖天,集裝箱燒得噼啪響。他沖進去找被困工人,背出一個昏迷的男人。那人穿著唐裝,手指上戴著翡翠扳指……
周國榮。
他喉嚨發緊,胸口像被鐵鉗夾住。原來不是巧合。那本《發達秘笈》,是周國榮給他的“謝禮”。而他,從十二歲起,就成了對方的棋子。
火焰中的紙人開始聚合,越燒越大,最終凝成一個三米高的巨人,手里舉著翡翠扳指的虛影,朝他走來。每一步,地面都震一下。
“跪下。”巨人開口,聲音混著露露的語調和周國榮的冷笑,“簽婚書,娶珍妮,接手項目。否則,她死。”
黃尚沒動。
他慢慢站起身,把銀管塞進亞萍手里:“你才是它認的人。”
亞萍沒睜眼,手指卻本能地收緊,銀管發出嗡鳴,像是回應。
他轉身,從帆布包里掏出那本《發達秘笈》。封面已經發黑,邊角卷曲,像被火燎過。他盯著它,忽然笑了:“你說我貪財?我確實貪過。你說我戀權?我也想過當總監。可我現在告訴你——”
他高高舉起秘笈,對著火焰巨人怒吼:“我選她!我不認你這狗屁規則!”
話音未落,他抓起亞萍的銀拐杖,猛刺向火焰中的設計圖。
拐杖尖端穿過火幕,直插圖紙心臟位置。一瞬間,火勢倒卷,紙人發出尖嘯,整個彌敦道的紙片像被颶風吸走,全數沖向那一點。火焰劇烈膨脹,黃尚被氣浪掀翻,后背撞上柜臺,一口血涌到喉嚨。
但他沒松手。
拐杖死死釘在地面,銀管與秘笈之間拉出一道金線,像縫合傷口的針腳。火海崩塌,紙人炸成灰燼,漫天飛舞,像一場黑色的雪。
風停了。
街道恢復寂靜,霓虹燈重新亮起,遠處傳來電車鈴聲。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覺。
黃尚癱坐在地,大口喘氣。他低頭看懷里的秘笈,封面上滲出暗紅液體,一滴一滴,落在他工裝褲上,暈開成模糊的字跡。
他沒去擦。
轉頭看亞萍,她睫毛顫了顫,終于睜開眼。第一句話是:“你……又亂來。”
“習慣了。”他咧嘴,嘴角扯出血絲,“你不也一樣?明明走都走不動,還非得從地獄里把我撈出來。”
亞萍想笑,卻牽動傷口,皺了眉。她抬手摸了摸右耳的珍珠耳釘,紅光已經消失,恢復成普通的光澤。
“這耳釘……”她頓了頓,“不是你買的。”
黃尚一愣:“啥?”
“是我爸從周國榮那兒拿的。說是‘保平安’。”她聲音很輕,“可每次你靠近我,它就發燙,像在警告什么。”
黃尚盯著那顆珍珠,忽然伸手想摘。
指尖剛碰到耳垂,亞萍忽然抓住他的手腕。
“別摘。”她說,“現在還不能。”
外頭,一陣風卷過空蕩的街道,吹起幾片殘余的紙灰。其中一片打著旋兒,貼上櫥窗玻璃,緩緩展開。
上面沒有臉,沒有字。
只有一行小得幾乎看不見的數字:1987。
黃尚盯著那行字,慢慢松開手。
亞萍靠在他肩上,呼吸漸漸平穩。銀拐杖還插在地面,金線未散,像一根繃緊的弦。
遠處,一輛電車緩緩駛過,鈴聲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