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的手指還卡在卷簾門的鐵皮邊緣,U盤硌著掌心,像一塊燒紅的炭。他沒松手,也不敢松。街對面那棟樓已經徹底變了形,六層矮樓拉長成十二層,外墻龜裂,水泥剝落,露出里面交錯的鋼筋,像一具被剖開的尸骸。最頂上那只手還在動,蒼白的指尖勾著空氣,仿佛在數他的心跳。
他往后退了一步,腳跟撞上電線桿。冷汗順著脊梁往下淌,濕透的T恤貼在背上,涼得像裹了層鐵皮。他不想往前,可腿自己邁開了步子。一步,兩步,鞋底踩在血符上,黏膩得像是踩進了剛澆好的混凝土。
他知道該去哪。
第12層。那棟樓的第12層。他記不清自己什么時候上去過,但身體記得。每走一步,骨頭就輕一分,肌肉縮一寸,工裝褲的褲腳開始往上縮,帆布鞋也松了。他低頭看手,指節變小,指甲蓋沒那么寬了,皮膚也沒那么糙。他摸了把臉,下巴上的胡茬不見了,顴骨還沒長開,臉頰還帶著點少年的鼓脹。
他咬了下舌尖,疼,但沒用。味覺還在,可時間不在了。
他沖進工地大門時,守夜的老伯正打盹,收音機里放著粵劇,咿咿呀呀的。黃尚沒停,徑直沖向電梯。電梯門銹得厲害,他伸手去按,按鈕自己亮了,12樓的燈閃了一下,像是在等他。
鏡面映出他的臉。十二歲。
他沒叫,也沒退。只是把U盤塞進褲兜,攥緊了。
電梯上升,鋼纜吱呀作響。門開時,一股熱風撲出來,帶著海腥和水泥灰的味道。他跨出去,腳踩在未干的水泥地上,軟得像灘泥。每走一步,腳陷下去,又立刻凝固,像是有人在底下等著封住他的腳印。
頭頂的鋼筋不是靜止的。它們在動,緩慢地扭,像藤蔓纏繞,又像某種活物的肋骨在呼吸。空氣中飄著細小的鐵銹粉,吸進鼻子里,喉嚨發癢。他聽見聲音,不是風,也不是機器,是童聲,很輕,就在耳邊:“尚仔,別回頭。”
他沒回頭。
他脫了鞋,赤腳踩地。疼。水泥里摻著碎石和鐵屑,扎得腳底生疼。但這疼讓他清醒。他知道,疼是真實的,別的都不是。
他順著鋼筋的走向走。這些鋼筋的排列不對勁,不是常規的承重結構,倒像是某種圖案——他忽然停住。這紋路,他見過。在《發達秘笈》的書頁邊緣,那些細密的暗紋,和眼前鋼筋的走向一模一樣。他抬頭,所有鋼筋都指向中央那根柱子。
那根柱子通體涂著暗紅,像刷過一層干涸的血。表面粗糙,涂料剝落的地方,露出底下刻的字:“1987.6.12,黃建新監工”。
他走近,心跳越來越慢,像是被什么東西壓住了。柱子周圍沒有腳手架,也沒有施工痕跡,可地上散落著幾根未拆封的鋼筋,水泥桶翻倒,桶口還滴著灰漿。像是有人剛走。
然后他看見了父親。
父親穿著工地常見的藍色工裝,背對著他,正彎腰往柱模里澆混凝土。動作很穩,一鏟一鏟,灰漿落進模具的聲音清脆。可黃尚知道不對——父親早就死了,死在一次工地事故里,那年他才十歲。
他想喊,喉嚨卻像被水泥堵住。
周國榮從陰影里走出來,唐裝一塵不染,手里拿著那本書。燙金封面,邊角磨損,書脊裂開一道縫。他把書遞過去,那只手——已經不是人手了。是白骨,指節泛黃,指甲烏黑,像從墳里挖出來的。
父親接過書,動作沒停,繼續鏟灰漿。可下一秒,他左手腕一翻,一道血口裂開,血滴進混凝土里。血沒散開,反而凝成一條線,順著灰漿流進柱模,滲入鋼筋縫隙。黃尚盯著那血,它在水泥里畫出紋路,像符,像咒,像他曾在亞萍拐杖上見過的經文。
他想沖上去,可雙腳被鋼筋纏住,一根,兩根,纏上小腿,勒進皮肉。他掙扎,指甲摳進水泥地,撕裂了也沒用。他只能看著,看著那血滲進柱子,看著符咒在混凝土里成型,看著父親把書塞進模具最深處,然后一鏟灰漿蓋上去。
柱子突然震動了一下。
黃尚的耳朵嗡了一聲,像是有海浪在腦子里翻騰。他看見柱子內部,那血符亮了,紅得發黑,順著鋼筋往上爬,像活的一樣。它爬到柱頂,又往下繞,最后在柱底形成一個圈,正對著他的腳。
然后,他聽見亞萍的聲音。
“尚哥。”
他猛地抬頭。
亞萍就釘在柱子上。右腿完好,左腿從膝蓋以下被一根粗鋼筋貫穿,釘進混凝土里。她穿著那條淡粉色連衣裙,右耳的珍珠耳釘閃著冷光。她閉著眼,臉色蒼白,可嘴唇在動。
“你終于來了。”
黃尚喉嚨里發出一聲嘶吼,整個人往前撲,鋼筋被他掙斷,崩飛出去。他撲到柱子前,伸手去摸她的臉。冰的,沒溫度,呼吸也沒有。可他手指剛碰到她臉頰,她眼皮顫了一下,睜開了。
她看著他,眼神清醒,像在看一個早就注定會來的人。
“十二年前……”她輕聲說,“碼頭火起……你本該燒了它。”
他愣住。
十二年前,父親剛走,母親病在床上,周國榮站在碼頭,手里拿著這本書。他說:“尚仔,幫我收著它,將來你會發達。”他接過書,手心發燙,像是被火燎了一下。
他沒燒它。
他藏了它。
他信了它。
柱子突然震動,比剛才更猛。鋼筋嘩啦作響,水泥裂開細紋,黑血從亞萍的傷口流下,順著柱子往下淌,滴在黃尚腳邊。每一滴落地,都發出“嗒”的一聲,像鐘擺。
他低頭看自己的手。十二歲的手,可掌紋里有一道舊疤,是小時候搬鋼筋劃的。這疤還在,可身體在變。他感覺到骨頭在縮,肌肉在退,意識在被往下拽。他不是在看幻象。
他是在回到過去。
柱子內部的符咒又亮了,比剛才更紅,更暗。它順著鋼筋蔓延,爬向天花板,爬向四面墻壁,爬向整個樓層。所有鋼筋都開始發燙,發紅,像燒紅的鐵條。
亞萍的嘴又動了。
“你才是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