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跌出工地鐵門時，懷里的書還在發燙。他沒站穩，膝蓋磕在濕漉漉的水泥地上，掌心蹭破一層皮，血混著雨水往下淌。那本書貼著胸口，像塊燒紅的鐵片，燙得他喘不過氣。他沒甩開它，反而抱得更緊——這東西現在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真實。

街上的燈全滅了。只有廟街方向，一排香燭攤子亮著昏黃的光，像是被人特意留了一條路。他爬起來，工裝褲膝蓋處磨出兩個洞，帆布鞋吸飽了水，每走一步都發出“咕嘰”聲。他不在乎。腦子里只有一句話在轉：“你才是祭品。”

他拐進廟街小巷，香灰鋪地，踩上去滑得像結了冰。一家神壇門口掛著褪色紅布簾，上面用金線繡著“問命驅邪”四個字，邊角已經脫線。他沖過去，手剛碰到簾子，里面三根蠟燭“啪”地同時亮起，火苗青得發綠。

他掀開簾子就往里闖。

神婆坐在供桌后，披著暗紅色斗篷，臉上蓋著一張紙面具，畫著笑眼彎彎的臉。她沒動，也沒說話，只是右手緩緩抬起，指向他懷里的書。

黃尚把書摔在供桌上，紙頁嘩啦作響。血從書脊滲出來，順著木紋往下流，在桌面上聚成一小灘。他盯著那攤血，聲音啞得不像自己：“我改了設計圖，該死的是我。”

供桌上三根蠟燭猛地一跳，火光把神婆的影子甩到墻上，拉得老長，像根歪斜的柱子。

他從嘴里摳出那枚戒指——山頂吞下的那枚同心鎖婚戒。他不知道它怎么還在，只知道它現在卡在喉嚨口，帶著鐵銹味。他吐出來，戒指沾著唾液和血絲，砸在供桌上，發出清脆一響。

“你說救亞萍者遭天譴，那我就認這個譴。”他盯著面具，“她已經夠苦了。要罰，罰我?！?/p>

戒指落地時翻了個面，內圈那行小字突然清晰起來：丙寅年五月初七。

他認得這日子。

那是亞萍的生日。

神婆終于動了。她慢慢抬起手，掀開面具。

黃尚的呼吸停了。

面具下是亞萍的臉。左腿的殘缺處，黑血正順著斗篷往下滴，落在香爐里，發出“嗤”的輕響。她的眼睛睜著，但眼神空得像井底。

她開口了。

聲音卻是露露的。

“你只有三天時間?！彼湫?，“要么讓亞萍替你死，要么……”

話沒說完，她整個人突然竄起火來?；鹧鎻亩放裣聰[燒上去，不黑不紅，是種慘白的光。她坐著沒動，火卻燒得極快，轉眼就成了一團人形的火球。

黃尚撲過去，想拍滅火，手剛伸到半空，火球“轟”地塌成一堆灰。

灰燼落在地上，聚成一張笑臉。

露露的笑臉。

他蹲在地上，伸手去抓，灰一碰就散，只剩一縷青煙繞著指尖打轉。他沒再追，慢慢直起腰，回頭看向供桌。

三根蠟燭同時滅了。

他聽見外面傳來“咔”的一聲。

不是一聲，是一整條街的聲音。

所有鐘表，所有手機屏幕，所有電子屏上的時間，全都停在凌晨三點。

連雨水滴落的速度都變了。不再是“啪啪”往下砸，而是懸在半空，一粒粒晶瑩的珠子，不動了。

他低頭看自己手里的書。血還在滲，但不再往下流。血珠浮在書脊上，圓滾滾的，像被什么托著。

他忽然想起半小時前，在那棟變形的樓里，父親把書放進混凝土柱子時，手腕割開的口子。血滴進去，沒散，反而畫出符咒。

原來從那時候起，時間就不對了。

他攥緊書，指節發白。秘笈在他掌心輕輕震動，像有心跳。

外面巷口的香爐里，灰被風吹了一下，聚成兩個字：三日。

他沒再看那堆灰。轉身掀開布簾走出去。

街上的人都停著。一個賣糖水的老伯舉著勺，糖水懸在半空；一個小女孩張著嘴，泡泡卡在吹管口；連一只跑過的黑貓都定在原地，尾巴翹著，前爪離地三寸。

只有他還能動。

他走到巷口，抬頭看天。云是靜的，雨是靜的，整座城市像被按了暫停。

他摸出口袋里的戒指，重新塞進嘴里。這次不是吞，是含著。鐵銹味在舌根蔓延。

他邁出廟街巷子，鞋底踩碎了一粒懸空的雨珠。

叮。

聲音很小，像鐘敲了一下。

他往前走，一步，兩步。

背后神壇的布簾突然被風吹起，供桌上的秘笈自動翻頁，最后一頁浮現出一行新字：

“丙寅年五月初七，魂歸午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