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站在廟街巷口，雨水懸在半空，像被誰按了暫停鍵。他低頭看著自己鞋尖前那顆晶瑩的水珠，伸手一撥，它滾了半寸，又停住。整條街的人都凝固著，糖水老伯的勺子舉在半空，黑貓的爪子離地三寸，連風都僵了。

他從口袋里掏出酒壺，擰開蓋子，一股濃烈的米酒味沖出來。他仰頭猛灌一口，喉嚨像被火燎過。酒液順著嘴角流下，混著臉上不知何時劃破的血痕，滑進衣領。他沒擦，只是把酒壺往地上一頓，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在這靜止的世界里，這聲音像是他唯一活著的證明。

“既然動不了別人，那就先動自己。”他喃喃著，又灌了一口。

酒壺上刻著一行小字：“建新叔贈1998”。那年他十二歲，父親剛走，建新叔把他從長洲接到香港，塞給他這壺酒，說：“男人扛事，得有點勁兒。”他一直沒喝，直到今天。現(xiàn)在他明白了，這壺酒不是慶功用的，是送行的。

他踉蹌著往前走，工裝褲濕透，膝蓋處的破洞滲著血水。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但他不能停。三日死期，要么亞萍替他死，要么他自己跳進火坑。他選后者，但得換個玩法——既然命運要他娶珍妮，那他就娶，不是求生，是挑釁。

公司大樓在維港邊上，玻璃幕墻映著灰蒙蒙的天。他走到門口，保安亭里的人舉著對講機，嘴張著，話卡在半句。黃尚沒理會，徑直穿過大堂，電梯按鈕亮著“18”，他按了“上”，門關上時，鏡面映出他滿臉血污、眼神發(fā)直的樣子。

“瘋了也好，清醒著更難活。”他對著鏡子說，又喝了一口酒。

電梯門開，走廊空無一人。珍妮的辦公室在盡頭，門關著，門縫底下滲出一股氣味——香奈兒五號混著舊紙發(fā)霉的味道，像是有人在屋里燒信。他走過去，抬腳踹門，沒開。再踹，門紋絲不動，仿佛里面被什么東西頂住了。

他退后兩步，猛地用肩膀撞上去。額頭磕在門框上，血流下來，糊了半只眼睛。他喘著氣，又撞了一次。第三次時，“咔”一聲，門鎖松了，門彈開一條縫。

他擠進去，辦公室里燈沒開，窗簾拉了一半，外頭維港的霓虹透過縫隙照進來，在地板上劃出一道紅光。珍妮坐在辦公桌后，筆直地挺著背，像一尊雕像。她看著他，眼神空洞，嘴唇泛青。

黃尚沒說話，一把抓起她桌上的翡翠扳指——周國榮從不離手的東西，如今靜靜躺在這里，像在等他。他抓過珍妮的手，硬生生把扳指套進她無名指。她沒掙扎，手指冰涼，像摸到一塊玉。

“我娶你。”他說，聲音沙啞，“現(xiàn)在就娶。”

他俯身吻她。不是溫柔的，是咬下去的。嘴唇相碰的瞬間，他眼角余光瞥見她肩膀后頭，浮出一張臉——栗色卷發(fā)，烈焰紅唇，是露露。那張臉半透明，貼在珍妮背上，嘴角歪著笑，像是在看一場好戲。

他沒躲，反而吻得更狠，像是要把這荒唐的儀式刻進骨頭里。他知道這不是愛，是獻祭，是他對命運的反咬一口。你要我結婚？好，我結。你要我洞房？行，我來。但別指望我乖乖等死。

他松開她，喘著氣后退，手伸向自己襯衫口袋——想找煙，卻摸出了那枚戒指。同心鎖婚戒，內圈刻著“丙寅年五月初七”。亞萍的生日。他盯著它，忽然笑了，把戒指往酒壺里一扔，蓋上蓋子，搖了幾下，再打開，仰頭灌下。

酒混著金屬味沖進喉嚨，他嗆了一下，咳嗽起來。眼淚混著血和酒流進嘴里，咸的，辣的，苦的。

“你們要的我都做。”他抹了把臉，抓起桌上的玻璃煙灰缸，轉身砸向落地窗。玻璃裂開蛛網(wǎng)紋，但沒碎，像被什么無形的東西撐住了。他怒吼一聲，抄起椅子又砸上去。這一次，玻璃終于崩開一道口子，冷風灌進來，把窗簾吹得獵獵作響。

窗外，維港對岸的雪山頂上，一道微光閃了閃。是拐杖的反光。亞萍站在那兒，遠遠望著這邊。她左腿殘肢上的符咒，突然自燃起來，火苗幽藍，映出她臉上一行字：丙寅年五月初七。

她沒動，也沒喊，只是靜靜站著，任火焰順著符咒蔓延。

辦公室里，黃尚喘著粗氣，盯著那道裂開的玻璃。他聽見珍妮開口了，聲音不像她自己：“你真以為……這樣就能逃過去？”

他回頭，看見她嘴角慢慢揚起，那弧度不屬于珍妮，是露露的。

他沒回答，只是把酒壺往地上一摔，玻璃碎片四濺。他踩過碎片，走向門口，腳步踉蹌卻不回頭。

門外走廊的燈忽明忽暗，他扶著墻走，手指在墻紙上留下血印。電梯還在，他按了下行。門快關上時，他聽見辦公室里傳來一聲輕笑，像是兩個人在同時說話。

電梯開始下降。

他靠在角落，閉上眼，耳邊全是酒勁上頭的嗡鳴。突然，他摸到褲兜里有東西在震動——是那枚戒指，不知何時又回到了他口袋里。他掏出來，戒指沾著酒液，在燈光下泛著冷光。

他盯著它，低聲說：“不是吞，是含著。”

電梯“叮”一聲，停在一樓。

門開時，外頭的世界依舊靜止。雨水懸在半空，行人凝固在動作中。只有他，還能動。

他走出大樓，抬頭看向雪山方向。那道拐杖的光已經(jīng)熄了，但他知道她還在那兒。

他把戒指放進嘴里，用舌頭壓住，鐵銹味在口腔里彌漫開來。

然后他邁步向前，鞋底踩碎了一粒懸空的雨珠。

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