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底碾碎那粒懸空的雨珠,發出清脆的“叮”聲,黃尚往前邁了一步,又一步。城市靜止,但他嘴里含著的戒指還在,鐵銹味混著酒氣,舌尖抵著內圈刻字的位置,一遍遍確認——丙寅年五月初七。
他沒回頭。
風是從雪山方向吹來的,冷得不像這個季節該有的溫度。他逆著風走,穿過凝固的街巷、僵立的招牌、舉著糖水勺卻永遠落不下的老人,一直走到維港盡頭。海面也停了,浪花懸在半空,像一排排凍結的牙齒。他盯著對岸山頂,那里曾閃過拐杖的光,現在什么也沒有,可他知道亞萍在等。
不是等他救,是等他來。
他蹚過淺灘,爬上雪坡,每一步都陷進松軟的雪里。酒勁還在頭上撞,胃里翻騰,但他不敢吐。一吐,清醒就沒了。他得記住這味道,記住這痛,記住自己是誰。
木屋出現在風雪里,像被人隨手丟在山腰的一塊舊木頭。門半開著,里面沒燈,也沒煙。他撲進去,膝蓋先著地,手撐在地板上,喘得像條被拖上岸的魚。
屋內干燥,暖得反常。
他抬頭,看見四面墻全是鏡子。
不,不是鏡子,是某種光滑如水面的東西,映著屋里的景象,卻又不太對勁——每一個倒影里,都有一個黃尚。
有的在喝米酒,一口接一口,瓶底朝天;有的跪在地上,手里撕著一本發黃的冊子,紙屑紛飛;有的穿著西裝,領帶歪斜,正對著床頭一張照片發呆,照片上的人拄著拐杖,笑得很輕。
他猛地掐了自己一把,手臂火辣辣地疼。可就在他痛得皺眉的瞬間,所有鏡中的“他”也都掐了自己,動作整齊得像排練過千百遍,只有嘴角的弧度不一樣。有人笑,有人哭,有人眼神空得像被挖走過魂。
他摸向口袋,秘笈還在,硬邦邦的,邊角硌手。他把它掏出來,封面血跡已經干成暗褐色。他翻了一頁,字還在,可越看越像在動,像螞蟻爬。
火塘忽然“噼啪”一聲響。
他扭頭,火塘里沒柴,卻燃著一團幽藍的火,火光搖曳中,映出一場婚禮。
珍妮和露露并肩站著,都穿著白紗,頭紗垂落,臉上涂著一樣的紅唇。賓客坐了一圈,全是穿著唐裝的男人,手指上套著翡翠扳指,臉卻模糊不清。新郎的位置空著,但胸前的胸花繡著兩個字:黃尚。
火焰跳了一下,畫面變了。他看見自己坐在主位,手里舉著酒杯,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得意笑容。他低頭,看見自己也戴著翡翠扳指,正往嘴里灌酒,酒液順著下巴流進衣領。
他沖過去,伸手想撲滅那火。
指尖剛觸到火焰,屋里的所有鏡面突然“咔”地一震,像被什么力量擰動。那些“黃尚”齊刷刷停下動作,轉過頭,看向站在屋中央的他。
他們的眼睛,泛著金光。
不是反光,是瞳孔里真的浮現出密密麻麻的文字,和秘笈上的字一模一樣。
“你逃不掉的,宿主。”
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卻和他的聲線完全重合,像他自己在說話,又像無數個他在同時開口。他后退一步,腳跟撞到火塘邊緣,燙得一縮。
“我不是你們。”他啞著嗓子說。
“你就是我們。”東側鏡面里,那個正在撕秘笈的“他”咧嘴笑了,“你喝的酒,是你爸留下的;你走的路,是你叔鋪的;你娶的女人,是你命里的劫。你以為你在反抗?你只是按著劇本走完最后一場戲。”
“閉嘴!”他吼。
“你含著戒指,以為能清醒?”另一個鏡像冷笑,是那個跪在墓前的,“可你心里清楚,你根本不想救她。你怕她活過來,看見你做過什么。”
“我沒有做過什么!”他一把抓起火塘邊的鐵鉗,砸向東側鏡面。
玻璃沒碎,只裂開幾道紋,像蜘蛛網。裂縫中,那個“他”還在笑,笑得越來越歪,嘴角幾乎裂到耳根。
他喘著氣,轉身想往門口跑。門還在,可門外的風雪已經堵死了視線。他伸手去拉門,門紋絲不動,仿佛從外面被焊死了。
頭頂傳來沉悶的響動,像有什么重物在緩慢移動。他抬頭,看見屋頂積雪開始塌陷,一層層往下壓,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雪崩要來了。
他猛地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那根銀拐杖——亞萍的,他一直帶著,說是信物,其實更像是贖罪的憑證。他掄起拐杖,狠狠砸向最近的窗戶。
“砰!”
玻璃只出現幾道裂痕,像鏡子般映出他扭曲的臉。他再砸,再砸,手臂發麻,虎口崩裂,血順著杖身流下來。
突然,拐杖在他手中一顫,變得滾燙。
他想松手,卻松不開。拐杖像活了,順著他的手腕纏上來,變成一條冰冷的鐵鏈,一圈圈繞上脖頸,越收越緊。
他被拖向屋中心,跪倒在地。
火塘里的婚禮影像消失了,只剩下藍火靜靜燃燒。四周鏡像不再動,全都盯著他,嘴角掛著相同的笑。
他掙扎著,手伸進衣兜,想再摸一次秘笈。秘笈還在,可它自己翻開了一頁,停在一張泛黃的照片上。
是個年輕男人,穿著工裝,站在碼頭邊,手里拿著圖紙。眉眼熟悉得讓他心口發緊。
那是他爸,二十多歲的樣子。
照片背面有字,被血漬半遮著,勉強能辨認出:“1987碼頭未焚”。
他還沒來得及細看,頭頂轟然巨響。
雪崩壓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