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崩壓下來的時候,他沒閉眼。
風雪灌進嘴里,帶著鐵銹和酒氣,舌尖還抵著那枚戒指。他沒吐,也沒咽,就讓它卡在牙根和下唇之間,硌得生疼。這疼讓他知道,他還活著,至少現在還活著。
雪停得突然,像被人按了暫停鍵。他睜開眼,發現自己跪在注冊處的臺階前,手里攥著半頁燒焦的紙,上面“丙寅年五月初七”幾個字被火燎得歪歪扭扭,卻清晰得刺眼。他慢慢把戒指從嘴里拿出來,用袖口擦了擦,塞進胸前口袋。動作很慢,但穩。
他站起身,拍了拍工裝褲上的雪沫,帆布包還在肩上,秘笈的硬角頂著肋骨。他沒再看四周,也沒回頭。他知道有人在等,但他得先走完這段路。
注冊處的大門開著,冷風從里面吹出來,混著打印紙和咖啡的氣味。他邁步上去,腳底踩到一道裂縫,裂口邊緣泛著極淡的金光,像誰用金粉描過一道符。他本能地繞開,卻沒停下。
大廳里人不多。一對年輕情侶在柜臺前笑鬧,注冊官低頭核對資料,珍妮已經坐在等候區的長椅上,一身黑裙,紅唇未涂,臉色比平時淡了些。她看見他進來,沒說話,只點了點頭。
他朝她走過去,腳步不快,也沒低頭看鞋。可就在他離長椅還有三步時,一根銀拐杖橫了出來,輕輕點在他鞋尖前。
他停下。
抬頭。
亞萍就站在那兒,右耳的珍珠耳釘在頂燈下泛著柔光,和露露那天踩碎的那只一模一樣。她沒笑,也沒說話,只是看著他,像在等一個答案,等了很久。
他皺眉,想繞過去。
她手腕一轉,拐杖又橫了一寸,正好卡在他左腳和右腳之間。
他一個沒穩住,膝蓋撞地,戶口本從帆布包里滑出來,啪地摔在瓷磚上。他低頭去撿,指尖剛碰到封面,卻看見那根拐杖的底端沾著雪泥,泥里嵌著一小片焦紙,上面“丙寅年”三個字還沒燒盡。
他怔住了。
這不是巧合。
他慢慢把戶口本撿起來,拍了拍灰,沒再站起來。就跪在那兒,抬頭看她。她也沒躲,依舊靜靜站著,拐杖輕點地面,像在打拍子。
“你來干什么?”他嗓音有點啞。
她沒回答,只把拐杖往回收了半寸,讓出一條縫。
他沒動。
身后傳來注冊官的聲音:“下一對,黃尚、珍妮,請到三號柜臺。”
他閉了下眼,站起身,朝柜臺走。腳步比剛才沉,但沒停。珍妮從長椅上站起來,跟他并肩走,香水味淡淡飄來,還是香奈兒五號,可今天聞著有點發酸。
柜臺前,注冊官遞來登記表,示意他們簽字。他拿起筆,筆尖懸在簽名欄上方,手有點抖。
就在這時,頭頂“咯”的一聲輕響。
他抬頭,看見吊燈的金屬鏈子斷了一根,整個燈罩開始傾斜。他來不及想,一把將珍妮推開,自己側身擋在她前面。
燈砸下來,砸中他的左肩,又彈開,砸在柜臺上,玻璃炸了一地。
他跪倒在地,肩膀火辣辣地疼,可他顧不上。他剛才是從側面撲過去的,眼角余光瞥見珍妮倒地時頭發散開——就在她右耳后,皮膚底下浮出一串金色紋路,彎彎曲曲,像活的一樣爬進發際線。
那是秘笈上的字。
和露露死前脖子上爬滿的標記,一模一樣。
他猛地松開扶著柜臺的手,往后退了兩步,盯著珍妮。她坐在地上,沒哭也沒叫,只是抬手摸了摸耳后,動作很輕,像在確認什么。
“你早就知道了?”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她沒否認,只說:“周國榮說,這是代價。”
“代價?”他冷笑,“你們拿我當祭品,還嫌我不夠配合?”
他猛地轉身,沖向柜臺。注冊官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抓起鋼印,掀開印盒蓋,狠狠按在自己左手手背。
“滋——”
皮肉焦糊的味道瞬間彌漫開來。他咬著牙,沒松手,反而把鋼印壓得更深,直到整個“已登記”三個字清清楚楚烙在皮膚上。
他舉起手,對著大廳所有人,聲音響得震耳:
“我黃尚,今天當眾宣布,我要和黃亞萍結婚!誰也別想替我選老婆!”
大廳一下子靜了。
注冊官張著嘴,筆掉在地上。那對情侶手牽手往后退了一步。珍妮坐在地上,慢慢站起身,嘴角扯出一絲笑,不是嘲諷,也不是憤怒,倒像松了口氣。
“你以為這樣就能逃?”她說,“周國榮不會放過你,秘笈也不會放過你。”
他沒理她,轉身朝門口走。
亞萍還站在原地,拐杖拄地,身影沒動。他走到她面前,沒說話,只伸出手。
她看著他手背上還在冒煙的鋼印,又抬頭看他,眼神從疑惑到震動,再到某種他看不懂的柔軟。
她慢慢把手放上去。
就在這時,他眼角掃到門外雪地。
露露躺在那兒,半邊身子埋在雪里,手里攥著半塊翡翠扳指,指縫間滲著暗紅的血。她眼睛閉著,嘴唇發青,可那身紅裙卻一點沒臟,像剛穿上去的一樣。
他松開亞萍的手,走過去,蹲下,伸手合上她的眼皮。
“你也是受害者。”他說。
雪地上沒有腳印,她的身體像憑空出現,又像一直就在那兒等著。
他站起身,回到亞萍身邊,重新牽起她的手。她的手很涼,可他沒松。
他往前走,她跟著,拐杖點地的聲音清脆地響在空蕩的大廳里。
注冊官終于找回聲音:“那個……鋼印不能隨便用,得走流程……”
沒人回頭。
門口的風忽然大了,吹起亞萍的裙角,也吹動她右耳的珍珠耳釘,輕輕晃了一下。
黃尚低頭看她,剛想說話——
亞萍突然抬手,指尖輕輕按在他手背的鋼印上。
焦黑的皮肉邊緣,滲出的血珠一顆顆冒出來,自動排成兩行小字:
左腿之傷
前世之債
他還沒看清,血珠就被她的指尖抹開,混著雪水,順著掌紋流下去。
她抬頭看他,嘴唇動了動,只說了一個字: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