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的手還扣在亞萍濕透的衣領上，指尖能感覺到她喉間微弱的起伏。那枚珍珠耳釘卡在石縫里，沾著血，像一顆被遺棄的露水。他盯著它，忽然覺得整個身體輕了，不是疲憊的虛浮，而是真的——輕得離譜。

他低頭看自己的手，看見它穿過亞萍的肩膀，直接插進了石臺的裂縫。

他愣住。

再抬頭，自己仍跪著，抱著她，肩膀上還留著摔下來的淤青。可“他”已經不在那里了。他站在半空，或者說，漂著，沒有上下，沒有風，也沒有聲音，除了遠處傳來一聲輕輕的滴答，像壞掉的鐘。

“你每用一次秘笈，就死一次。”一個聲音說，“這次，是真死了。”

黃尚猛地轉頭。一個穿壽衣的男人從虛空中走出來，皮膚青灰，胸口掛著一塊金懷表，表盤上的指針正逆著跳了三下，停在三點。他說話時，聲音像是從井底傳上來，帶著回響，卻不嚇人，甚至有點熟。

“你是誰？”黃尚想喊，卻發不出聲。

亡魂沒回答，只抬起手，指尖點在他眉心。那一瞬間，黃尚看見了油鍋。

不是比喻，是真有一口巨大的鐵鍋，架在幽藍火上，沸騰著黑油。鍋邊跪著十二個亞萍，每一個都穿著不同年份的淡粉裙子，拄著同一根銀拐杖。她們的左腿殘肢都浮現出金色符咒，隨著油鍋翻滾，符咒就亮一次，她們就抽搐一次。

“第十二次了。”亡魂說，“你升職那年，她咳血暈在珠寶店柜臺后，沒人知道為什么。你娶珍妮那天，她拐杖斷了，摔進雨里，發高燒三天。你每走一步，她替你燒一次。”

黃尚沖過去，想拉她出來，卻被一道看不見的墻擋住。他用力撞，指甲在虛空中劃出血痕，可那鍋、那火、那十二個她，紋絲不動。

“你給她的，是愛？還是災？”亡魂的聲音冷得像鐵。

黃尚停住。他想起她每次看他時的眼神，不是怨，不是委屈，是怕他不知道疼。他想起她拐杖底部的雪泥，想起那片燒焦的紙屑，想起她站在注冊處大廳，輕輕橫過拐杖，攔住他的路。

原來她早就進過他的幻境。

原來她一直在替他死。

他慢慢跪下，不再掙扎。虛空里浮現出一根銀拐杖的影子，杖身一閃，刻著幾個字：心無掛礙。他認得那字跡，是小時候她抄《心經》練字的筆鋒。

“看夠了？”亡魂問。

黃尚沒答。他只是低著頭，像被抽空了力氣。

亡魂抬手一揮，油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金碧輝煌的禮堂，水晶燈從穹頂垂下，香檳塔閃著光。賓客們穿著禮服，鼓掌，微笑，眼神卻空洞得像紙扎的人。

中央，他穿著黑色西裝，正給珍妮戴上戒指。她笑得體面，耳后發絲撩起，露出一道金色刺青——和露露死前一模一樣。

“這就是你想要的發達？”亡魂問。

黃尚冷笑：“這就是一場戲。”

“對。”亡魂點頭，“你想要的，從來不是錢，不是地位，是被人看得起，是讓你媽過上好日子。可你忘了，有人一直在等你回頭。”

畫面一轉，亞萍站在禮堂外的雨里，拄著拐杖，看著玻璃后的婚禮。她沒哭，只是把珍珠耳釘摘下來，放進嘴里咬了咬，又戴回去。

黃尚喉嚨發緊。

“要是當初沒撿那本破書，我現在會在哪？”他終于開口，聲音沙啞。

“在碼頭修船，曬得更黑，但會每年帶媽去長洲看海。”亡魂說，“你爸死前最放心不下的，不是錢，是你。”

黃尚閉眼。他看見十二歲的自己站在辦公室，接過那本《發達秘笈》，笑著說“我愿意”。他看見父親在火光中回頭，嘴唇動了動，沒說話。

“你恨周國榮？”亡魂問。

“恨。”黃尚睜眼，“但他也是人。”

“對。”亡魂笑了，“我生前殺的人比他多，騙的錢比他多，到最后，連親兒子都不敢叫我一聲爸。你以為《發達秘笈》是我寫的？不，是悔書。我寫下來，就是想看有沒有人能停下。”

黃尚愣住。

“可沒人停下。”亡魂低頭看懷表，“他們都和你一樣，以為往前沖就能贏。可贏什么？贏一座用別人命墊起來的樓？”

他抬手，指向遠處。

油鍋又出現了，但這次，鍋里只有一個亞萍。她閉著眼，殘肢浸在黑油里，銀拐杖沉在鍋底。黃尚想沖過去，卻被亡魂按住肩膀。

“碰它。”亡魂說，“最后一次。”

黃尚伸出手。

指尖觸到油面的瞬間，整口鍋轟地炸開金光。亞萍的身體慢慢浮起，殘肢上的符咒片片剝落，化作金粉。她的衣服變成蝴蝶翅膀，整個人縮成一只金色的蝶，輕輕扇動，飛向虛空。

黃尚的手還停在半空。

下一秒，他猛地吸了口氣，像溺水的人被撈上岸。

冷。

刺骨的冷。

他發現自己仍跪在血池邊，懷里亞萍還在呼吸，微弱但持續。他手指動了動，能感覺到她濕透的衣料，能感覺到自己肩膀的痛。

他抬頭。

周國榮正舉起翡翠扳指，嘴唇開合，像是在念什么。可那戒指突然“啪”地裂開，裂紋像蛛網般蔓延。他低頭看，臉色變了。

黃尚盯著那枚碎裂的扳指。

裂開的內側，露出一張泛黃的照片——兩個年輕男人并肩站在碼頭，背后是燃燒的貨輪。左邊那個是周國榮，梳著油頭，笑得得意。右邊那個，穿著工裝褲，手里拿著一卷圖紙，眉眼熟悉得讓他心口發緊。

那是他父親。

照片背面，有一行手寫字，被血糊住了一半，但還能看清：1987.7.12，同誓于火。

黃尚的呼吸停了一瞬。

他還沒來得及細看，周國榮猛地抬頭，目光像刀一樣刺過來。扳指的碎片從他指間滑落，其中一片邊緣鋒利，劃過他掌心，血滴在祭壇上，發出“滋滋”的輕響。

黃尚的手慢慢收緊，指甲掐進掌心。

他盯著那張照片，盯著父親年輕的臉，盯著那場火，盯著那個他從未聽人提起過的日期。

周國榮的嘴唇又動了，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黃尚的耳朵卻捕捉到了兩個字。

“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