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的指甲陷進掌心,那枚碎裂的翡翠扳指邊緣割得他指縫滲血。他盯著照片上父親的臉,火光映著年輕時的眉眼,像一把鈍刀在心口來回磨。周國榮的嘴唇還在動,兩個字飄進耳朵:“贖罪。”
話音未落,地面猛地塌陷。
不是裂開,是整片祭壇像紙一樣被掀起來,血池翻涌成漩渦,把他整個人往下拽。他想抓住亞萍,可她的身體已變得輕飄,像被風吹走的灰。他張嘴喊不出聲,耳膜被一種低頻的嗡鳴填滿,眼前一黑,再睜眼時,腳下已是沸騰的黑油。
一口巨鍋,架在幽藍火焰上,油面翻滾卻不濺出一滴。鍋沿邊,亞萍跪坐著,左腿殘肢上的符咒已褪成淡金蓮花紋,銀絲從她指尖流出,纏繞在一根細鏈上,鏈身刻著密密麻麻的《心經》小字。她抬頭看他,聲音輕得像從水底傳來:“尚哥,你終于來了。”
黃尚想走過去,腳踝卻被銀鏈纏住,動彈不得。他低頭看,那鏈子是從亞萍手中延伸出來的,繞著他一圈又一圈,越收越緊。
“這是什么?”他問。
“你欠的。”她沒看他,繼續編著銀鏈,“你每改一次圖紙,就有工人摔下腳手架;你每升一級,就有人被擠走飯碗。露露被繼父欺負那年,你正用秘笈算命,贏了賭局。珍妮被她爸逼婚那天,你在慶功宴上喝到吐。劉大勇老家母親病重,你卻搶了他升主管的機會。”
她說得平平靜靜,像在報天氣。
黃尚喉嚨發干:“你怎么知道這些?”
“我替你燒了十二次。”她終于抬頭,“每次你用秘笈,油鍋就燙一次。我站在鍋邊,看著你的名字在油里浮出來,然后我的腿就開始疼。疼到骨頭裂開,疼到血從殘肢里滲出來,滴進油鍋,才能壓住火。”
黃尚猛地掙扎,銀鏈勒進皮肉,發出輕微的“滋”聲,像熱鐵貼上皮膚。
“那你為什么不說?”他吼。
“說了你會停嗎?”她反問,“你會為了我,放棄升職?放棄娶珍妮?放棄住進那棟你夢里都想去的公寓?”
他啞了。
油鍋突然劇烈翻滾,三張臉從油面浮起——露露、珍妮、劉大勇。他們不是死相,而是活著時的模樣,眼神卻空了。
“你升了職,我們死了命。”三人齊聲說,聲音重疊成一股低語,“你發達了,我們塌了底。”
黃尚怔住。
露露的臉在油中扭曲,紅裙依舊鮮艷,可她開口的聲音卻是小女孩的哭腔:“他摸我,我不敢喊,因為喊了媽媽會打我……可你那天,在賭桌上笑得最大聲。”
珍妮冷著臉,像開會時那樣挺直背脊:“我爸說,嫁給你就能保住公司。可你根本不在乎我,你只在乎那本破書能讓你爬多高。”
劉大勇扶了扶眼鏡,聲音發抖:“我媽走那天,我沒趕上最后一面。因為你交了那份設計圖,我被調去外地,連喪假都沒批。”
黃尚跪了下來,膝蓋砸在滾燙的石板上,卻不覺得痛。
“我不知道……”他喃喃,“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想知道。”亞萍輕聲說,“你想發達,想出頭,想證明你爸沒白死。可你忘了,有人一直在等你回頭。”
她抬起手,銀鏈垂落,輕輕搭在油鍋邊緣。鍋里的三張臉緩緩下沉,油面恢復平靜。
“現在知道了,怎么辦?”她問。
黃尚抬頭看她,她臉上沒有怨,也沒有悲,只有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平靜,像雨后的海面。
“這次,換我替你燒。”他說。
他伸手去抓纏在腳上的銀鏈,想扯斷它。可鏈子越拉越緊,反而把他往反方向拖。
亞萍搖頭:“這不是靠力氣能解開的。”
“那靠什么?”
“靠記得。”她輕聲說,“記得你抄過的第一句《心經》。”
黃尚愣住。
記憶深處,小學放學后,亞萍坐在他家門前的臺階上,手里拿著本破練習冊,一筆一劃寫著:“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
那時他笑她傻:“寫這個能當飯吃?”
她抬頭,眼睛亮亮的:“寫了就不怕了。”
他忽然明白了。
閉上眼,默念:“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
銀鏈“啪”地斷開,碎成點點金光,灑進油鍋。
他沖向亞萍,一把抱住她。她沒掙扎,只是把頭靠在他肩上,輕得像一片羽毛。
“你要帶我走?”她問。
“不。”他搖頭,“我們一起跳進去。”
“你會死。”
“我已經死過十二次了。”他笑了一下,“這次,輪到我替你活一次。”
他抱著她,轉身走向油鍋中心。那里,一個巨大的符咒在油面緩緩旋轉,像是某種古老的印記。越靠近,越能感覺到熱浪撲面,可他的身體卻越來越輕,像要融化。
亞萍在他懷里輕聲說:“我小時候,最怕火。可現在,我覺得它像光。”
“那就一起進去。”他說,“看看光后面是什么。”
他們躍入符咒中心的剎那,整口油鍋轟然炸開金光。黑油化作金粉,銀鏈化作流螢,亞萍的殘肢在光中變得完整,裙擺飛揚如蝶翼。黃尚緊緊抱著她,耳邊忽然傳來一聲嬰兒啼哭——清亮、短促,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像是就在心口炸開。
金光吞沒一切。
亞萍的拐杖靜靜躺在鍋邊,銀管斷裂,露出內壁刻滿的《心經》全文。最后一行字,墨跡未干,寫著:“不生不滅,不垢不凈。”
黃尚的手指微微動了動,指尖觸到一滴溫熱的液體,正從空中緩緩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