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的手指還沾著那滴溫熱的液體，像是剛從火里撈出來的露水。他眨了眨眼，眼前不再是沸騰的黑油，而是一座由無數翻動紙頁堆砌而成的宮殿。每一頁都在無聲地翻動，像風掠過書架，又像有人在背后不停地撕紙。亞萍就站在他身旁，拐杖橫在地上，銀管斷裂處露出細密刻痕，像是某種文字的殘跡。

他低頭看自己的手，掌心那滴液體正緩緩滑落，滴在地面的一片書頁上。紙頁猛地卷曲、焦黑，浮現出一行字：“你升了主管，老李摔斷了腿。”字跡一現即滅，紙頁化作灰燼，隨風飄走。

“這是哪兒？”他問。

“墳?！眮喥驾p聲說，聲音不大，卻壓過了滿殿翻頁的沙沙聲，“埋的不是人，是貪心?！?/p>

她彎腰撿起自己的拐杖，動作很穩，左腿的殘肢不再滲血，符咒的金紋也淡了許多。她沒拄拐，就這么站著，像是第一次真正站穩。

黃尚往前走了一步，腳下的書頁突然扭動，化作鎖鏈纏上他的腳踝。更多的書頁從墻上剝落，貼著他手臂爬行，像活物般往他臉上撲。耳邊響起無數聲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齊聲低語：“你也來了，你也來了?！?/p>

他想甩開，可鎖鏈越掙越緊，直到指尖那點溫熱再次滲出。他下意識抹在鎖鏈上，液體觸紙即燃，灰燼如雪紛飛。鎖鏈崩斷，他踉蹌一步，被亞萍扶住。

“那是我的眼淚。”她說，“你從油鍋里帶出來的。”

他怔了怔，沒說話，只是把帆布包從肩上取下。包口一松，那本《發達秘笈》滑了出來，封面金光黯淡，紙頁邊緣焦黑卷曲，像被火燒過又撿回來晾干。

兩人對視一眼，一同步向宮殿中央的熔爐。

爐子不大，通體暗金，底下沒有火，可爐壁滾燙，映出人影都扭曲變形。爐內堆著殘頁，正無聲燃燒。一張紙上寫著“1987.6.12碼頭大火”，背面有行潦草簽名——他認得那筆跡，是他父親的。

黃尚跪下來，伸手想碰爐壁。指尖剛觸到金屬，火焰突然一跳，凝聚成一張臉。

是他父親。

嘴唇沒動，可聲音直接鉆進腦子里：“尚仔，你終于來了。”

黃尚喉嚨一緊，想喊“爸”，卻發不出聲。他只能看著那張臉在火中起伏，像被風吹皺的水面。

“這本書……不是給你發達的?！被鹬械哪樉従忛_口，“是讓我守的。我守不住，它就找下一代。你十二歲那年，它自己跳進你手里。”

黃尚猛地想起那天——海邊，暴雨剛停，他從礁石縫里抽出一本濕透的書，封皮燙金，字跡清晰。他以為是撿的，原來是被“送”的。

“那你為什么不說？”他終于擠出一句話。

“說了你會信嗎？”火中人搖頭，“你媽病重，你弟要上學，你只想快點掙到錢。誰不想發達？可這書，吃的就是這個‘想’?！?/p>

話音未落，爐火驟然收縮，父親的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周國榮的冷笑：“黃尚，你爸燒了半輩子，最后跳進海里。你呢？繼續替我喂它？”

黃尚一拳砸向爐壁，燙得整條手臂發麻。他咬牙：“我不信命，也不信書。我要的不是它給的?！?/p>

亞萍沒說話，只是蹲下身，輕輕扯下左腿殘肢上的符咒。那東西貼在皮膚上像烙鐵印，揭下來時帶起一絲血線。她盯著那片泛黃的符紙，低聲說：“它讓我替你燒了十二次。每次你用書，我就疼一次。我不恨你，我只是……太久了。”

她站起身，把符咒遞到爐口。

“這次，換我毀它?！?/p>

符咒飄進爐火，剎那間，火焰由紅轉藍，像冰里燃著火。整座宮殿劇烈震顫，書頁從墻上大片剝落，每一頁都映出黃尚用秘笈換來的“成功”——他升職那天喝得爛醉，劉大勇在辦公室角落默默收拾東西；他和珍妮結婚時笑得燦爛，露露在化妝間撕碎了自己的口紅；他搶下項目慶功，工地有工人從十樓摔下，安全繩斷在半空。

空中浮現出一行大字：“你每一次‘發達’，都是對它的喂養?！?/p>

黃尚盯著那些畫面，忽然笑了，笑得有點難看：“我早該知道，天下沒有白來的發達。就像我爸常說的——便宜貨，多半是坑?！?/p>

他彎腰拾起一片殘頁，上面寫著：“第一個月，遵從秘笈者，必得財。”正是他剛拿到書時看到的第一條“承諾”。

他把紙揉成團，扔進爐子。

亞萍也彎腰撿起一片，上面是她發高燒那晚，他卻在賭馬贏錢的記錄。她沒說話，只是輕輕一拋，紙團落入藍焰，瞬間化為光點。

一頁接一頁，他們把散落的殘頁投入熔爐。宮殿的黃金墻壁開始剝落，露出底下灰黑的骨架。翻頁聲越來越弱，低語漸漸消散。

最后，爐火轟然一漲，照亮整個空間。所有書頁焚盡，只剩一本無字金書從火焰中緩緩升起，懸浮在爐口。

黃尚伸手觸碰。

金書表面泛起漣漪，浮現兩行小字：“情比金堅，命由心生?！?/p>

他還沒來得及細看，書頁突然輕輕一顫，從中間裂開一道細縫?？p中透出微光，照出一張泛黃的照片——十二歲的他站在碼頭火場外，手里緊握《發達秘笈》，周國榮站在他身后，嘴角含笑，手里捏著一枚翡翠扳指。

照片背面，一行小字清晰可見：“1987.7.12，交接完成?！?/p>

亞萍伸手想拿照片，指尖剛碰到邊角，金書突然劇烈震動。書頁自動翻動，停在某一頁。

那頁上，赫然寫著：“下一任守護者：黃尚，生于長洲，父亡于火，母病于貧，性貪而情深，可塑?！?/p>

黃尚盯著那行字，慢慢握緊了拳頭。

亞萍忽然抬頭，聲音很輕：“它還在選人?！?/p>

黃尚沒答話，只是伸手將金書整個按進熔爐。藍焰猛地竄高，幾乎頂到宮殿頂端?；鸸庵?，那本無字書開始融化，像金水般流淌，滲入爐底。

宮殿徹底安靜下來。

最后一片書頁從墻上飄落，輕輕搭在黃尚肩頭。他抬手拿下，只見背面用極細的筆寫著一行小字：“你燒了它，可貪心還在人間?！?/p>

他盯著那句話，忽然覺得肩膀一輕。

亞萍站在他身旁，手里攥著那根斷裂的銀管，管內刻滿《心經》全文。她抬頭看他，嘴角微微揚起。

“現在呢？”她問。

黃尚深吸一口氣，把帆布包背回肩上，拍了拍灰。

“現在，”他說，“我們回家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