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把帆布包甩出去的時候,亞萍還在低頭看那根斷裂的銀管。風從背后推了她一把,她踉蹌兩步,膝蓋磕在巖石上,手里的拐杖滑出去半尺。包砸在她腳邊,灰撲撲的布面沾著雪,拉鏈開著,露出里面那截刻滿字的金屬。
她抬頭,看見黃尚站在懸崖邊緣,腳踝被幾片焦黃的紙頁纏住,像藤蔓往上爬。那些紙原本該燒干凈了,可最后一頁沒來得及扔進爐子,被他隨手塞進褲兜,現在正一張張剝開,往他小腿上纏。
“接住!”他喊。
亞萍伸手去夠包,指尖剛碰到帶子,雪地開始震動。
不是風,不是雷,是整座山在往下塌。遠處的雪坡像被掀開的被子,一層層翻卷著壓下來,轟鳴聲貼著地面傳過來,震得人牙根發酸。
黃尚沒往后退,反而往前一撲,雙手把她腰一抱,用力甩了出去。
亞萍摔在對面巖臺,背撞上石壁,疼得倒抽氣。她撐著坐起,看見黃尚已經被雪浪吞了半截,那幾片紙死死纏著他,把他往崩塌的邊緣拖。他一只手扒住地面,指甲縫里全是冰碴,另一只手還朝著她伸著。
“跑!”他吼。
雪崩來了。
亞萍沒動。她抓起拐杖,想站起來,左腿卻一陣鉆心的疼。那不是舊傷,是皮膚底下像有火在燒,順著筋脈往上竄。她低頭,看見殘肢上那道符咒的痕跡正在發紅,像要裂開。
她咬住下唇,手指探進嘴里,狠狠一咬。
血從指尖冒出來,她抹在銀管斷裂的口子上。金屬微微一顫,像是活過來似的,發出低低的嗡鳴。接著,一道光從斷口處射出,橫跨雪淵,搭在對面的巖石上。
那不是橋,也不是繩索,就是一道光。薄得像紙,卻穩穩架在兩片懸崖之間,雪浪沖過來時,它晃都不晃。
亞萍拄著拐,踏上光橋。
每走一步,腿上的燒灼感就重一分。她能感覺到,那不是體力的消耗,是某種東西在從身體里被抽走??伤龥]停。她記得小時候下雨,黃尚背著她走過泥路,鞋底打滑,摔了一跤,膝蓋蹭破了也不松手,只說:“沒事,我扛得住?!?/p>
現在輪到她了。
光橋走到一半,風雪里突然浮出幾個字,半截沒完——“舍利子,色不異空”。
她沒念完,只是繼續往前。
黃尚已經被埋到胸口。雪壓得他喘不過氣,耳朵里全是轟響。他睜不開眼,可意識還在。他看見自己十二歲那年在碼頭撿到那本書,看見自己升職那天喝得爛醉,看見珍妮穿著婚紗對他笑,看見露露在化妝間摔鏡子。
畫面一換,又是亞萍發高燒那晚,他卻在賭馬場贏了錢,回來時她已經退燒,只說“沒事,你忙你的”。
那些事像雪片一樣往他腦子里砸。
他想閉眼,可眼皮動不了。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
然后,他聽見拐杖敲在光上的聲音。
噠、噠、噠。
很輕,可每一下都像敲在他心上。
接著是喘息,急促的,帶著疼的。有人撲到他身上,手拍他的臉。
“醒醒!”
他勉強睜開一條縫,看見亞萍的臉。她頭發全濕了,貼在額頭上,嘴唇發紫,可眼睛亮得嚇人。
“你傻??!”她罵他,“誰讓你推我的?”
黃尚想笑,可嘴僵得動不了。
她抬起手,一滴淚從眼角滑下來,落在他睫毛上。
那一瞬間,他覺得胸口有什么東西炸開了。不是疼,不是冷,是一種他從來沒體會過的東西,像小時候母親給他蓋被子,像十二歲那年暴雨停了后,天邊突然露出的陽光。
他動了動手指,想碰她。
亞萍立刻抓住他的手,用力攥著,像是怕他再被卷走。她另一只手撐在地上,把臉湊近,額頭抵住他的額頭。
“別閉眼?!彼f,“看著我?!?/p>
黃尚看著她。雪還在塌,風還在刮,可他聽不見了。他只看見她眼里的光,像小時候她坐在家門口等他放學,手里拄著新拐杖,笑著說“你回來啦”。
他喉嚨里擠出點聲音:“冷……”
亞萍把他的手塞進自己衣服里,貼在肚子上。她的皮膚滾燙。
“忍著?!彼f,“再忍一會兒?!?/p>
光橋開始變淡。那些字跡在風雪里一點點模糊,像寫在沙上的名字被潮水沖走。亞萍的腿抖得厲害,可她沒松手。她咬著牙,把他的肩膀往上拽,一點一點,從雪里往外拔。
黃尚感覺自己像塊凍硬的石頭,重得抬不起來??伤€在拉。
“走不動……”他啞著嗓子說。
“那就滾?!彼厮?,“爬也給我爬回去?!?/p>
他咳了一聲,居然笑了。
亞萍也笑了,可眼淚接著往下掉。
她終于把他拖出雪堆,整個人癱下來,壓在他身上。兩人都喘得厲害,像跑了十公里。她一只手還抓著他,另一只手死死攥著那根銀管,指節發白。
黃尚抬手,摸了摸她的臉。
“對不起?!彼f。
她搖頭:“別說這個。”
“我說真的。”
“那我也說真的——”她盯著他,“下次再敢把我甩出去,我就用拐杖打你?!?/p>
他嗯了一聲,手指順著她的臉頰往下,碰到脖子,碰到肩膀,確認她是暖的,是活的。
遠處的雪崩還在繼續,可他們這邊安靜下來了。
亞萍趴在他胸口,聽他心跳。一下,又一下。慢,但穩。
她忽然說:“剛才那橋,是你燒書時流的眼淚,混著我的心血?!?/p>
黃尚沒說話。
“它只能用一次。”
“我知道?!?/p>
“那你為什么還推我?”
他頓了頓,說:“因為我想讓你活著?!?/p>
“可我想讓你活著。”
“那現在呢?”
她抬頭,鼻子碰著他的下巴:“現在,我們一起活著?!?/p>
風忽然停了。
光橋最后一絲亮光熄滅,銀管“當”地掉在地上。亞萍的腿一軟,差點栽下去,被黃尚伸手扶住。
他撐著坐起來,把她圈在懷里。兩人靠在巖壁上,誰也沒再說話。
黃尚低頭,看見她殘肢上的符咒痕跡正在慢慢變淡,像墨水被水洗過,一點點消失。皮膚底下那股燒灼感也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暖,像春天的第一縷陽光。
他把她的腿輕輕放平,手指撫過那道舊疤。
亞萍察覺到了,低頭看。
“它走了。”她說。
黃尚點頭:“都結束了?!?/p>
她靠回他懷里,閉上眼。
遠處,最后一片雪塵落定。
黃尚抱著她,下巴擱在她頭頂。他想起小時候在海邊,臺風過后,沙灘上全是碎貝殼和斷繩子,可天特別藍,空氣特別干凈。
就像現在。
他輕輕說:“我們回家?!?/p>
亞萍沒睜眼,只把手伸進他衣服口袋,摸到那本燒剩的殘書。封面焦黑,只剩一角金邊。她把它拿出來,看了兩秒,然后松手。
書頁在風里翻了兩下,掉進雪坑,被白茫茫蓋住。
黃尚低頭看她。
她睫毛上還掛著一滴沒落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