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把手機塞進口袋,風鈴聲還在耳邊晃蕩。亞萍的手還搭在他袖口,指尖溫溫的,像怕他走丟。他沒動,只是看著她耳垂上的珍珠,小小一顆,反著光。
“我們去個地方。”他說。
亞萍沒問去哪兒,只點點頭,轉身從柜臺抽屜里拿出拐杖。金屬桿在燈光下泛著舊銀的光澤,焊痕清晰,像一道道愈合的傷。
他們一前一后走出店門。街上的車流依舊,油條攤的香味混著尾氣,黃尚走在她外側,手虛虛地護著她的方向,卻沒再伸手去扶。她走得穩,每一步都踩實了地。
工地在城西,廢墟被警戒線圍了大半圈,鐵皮圍擋歪斜,幾根鋼筋從里面刺出來,像被撕開的胸腔。黃尚抬腳跨過警戒線,回頭看了她一眼。亞萍拄著拐,輕輕一躍,也跟了上來。
“你還記得這兒嗎?”他低聲問。
“第十二層。”她答得干脆,“塌的那天,你在里面。”
黃尚沒說話,往前走了幾步。腳下是碎磚和焦黑的木料,空氣里有股鐵銹混著燒過的味道。他摸了摸口袋,那張秘笈殘頁貼著大腿,忽然發燙,像被火燎了一下。
他停下,站在一道扭曲的鋼筋拱門下。這門原本是電梯井的入口,現在只剩骨架,彎成個怪異的弧度,像誰在臨死前張開的手。
“就這兒。”他說。
亞萍走到他身邊,兩人并肩站著。她抬頭看了看,天空被鋼架切成一塊塊,灰蒙蒙的。她忽然笑了下:“小時候你說,站在這兒能看見整個香港。”
“我說過?”黃尚一愣。
“說過。你還說,以后要在這兒蓋最高的樓,讓阿媽住頂層,天天看海。”
黃尚喉嚨動了動,沒接話。他確實說過。那時候他還小,剛來香港,眼里全是光。
他把手伸進口袋,捏住那張殘頁。紙邊已經卷了,像是被無形的火烤過。他慢慢把它抽出來,紙面泛黃,字跡模糊,可那股熱勁兒還在,順著指尖往上爬。
“它想告訴我什么。”他說。
亞萍沒看那紙,只盯著前方一根斷裂的承重柱。柱子裂了道縫,像是被什么巨力從內部撐開。她拄著拐,一步步走過去,停在柱前。
“你閉上眼。”她說。
黃尚一怔:“什么?”
“閉上。”她語氣很輕,卻不容反駁。
他照做了。
黑暗里,耳邊只剩下風穿過鋼架的嗚咽。他呼吸放慢,手心還攥著那張紙。忽然,掌心一震,像有東西在跳。
他“看見”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從腦子里炸開的一幕——碼頭,夜里,火堆噼啪作響。一個十二歲的男孩站在火邊,手里抱著一本金邊書。書頁在風里翻動,火光照亮他的臉,也照亮不遠處陰影里一雙眼睛。
是周國榮。
他站在暗處,嘴角翹著,手指在空中輕輕一勾,像在數錢。男孩咬著牙,把書扔進火堆。火苗猛地躥高,映出他眼角的一滴淚。
黃尚猛地睜眼,胸口發悶。
“你看到了?”亞萍問。
他點頭,嗓子發干:“我一直以為……是我自愿交出去的。原來不是。是他逼我的。”
“不是逼你。”亞萍輕聲說,“是你燒了它。哪怕他想搶,你也先把它扔進了火里。”
黃尚愣住。
“你那時候就選了。”她看著他,“選了不靠它。”
黃尚低頭看手里的殘頁,紙面還在發燙,可那熱不再刺人,反而像某種回應。他忽然明白——這書沒毀,是因為它本就不該徹底消失。它要留著,等一個真正放下它的人。
“可它還在。”他說。
“那就讓它徹底閉嘴。”亞萍轉身,拄拐走到承重柱前。她把銀拐杖抵在裂縫上,金屬與混凝土相觸,發出一聲清響。
“這一次,換我救你。”
她舉起拐杖,輕輕敲了第一下。
咚。
地面沒動,可空氣顫了一下,像鐘聲在耳邊蕩開。
第二下。
咚。
黃尚看見柱縫里滲出一絲金光,細得像線,卻燙得刺眼。
第三下。
咚。
金光炸開,如潮水般涌出,瞬間漫過廢墟。那些散落的鋼筋、碎磚、焦木,全都浮了起來,懸在半空。黃尚眼前一花,無數畫面在空中閃現——婚禮上的珍妮,露露在樓頂張開雙臂,他父親倒在血泊中伸出手……可這些畫面剛出現,就被金光裹住,像被風吹散的灰。
“別看。”亞萍說。
他閉眼。
金光從四面八方涌來,貼上他的皮膚,不燙,反而像被陽光曬透的棉被。他感覺手里的殘頁在動,一頁一頁自動拼合,邊緣對齊,書脊發出低低的鳴響,像無數人在輕聲說話。
他沒敢睜眼,只把書貼在胸口。
紙頁安靜下來。
他慢慢睜開。
書在他手中,完整如初,金邊鑲得整整齊齊,可封面空空的,沒有字。他翻開扉頁。
上面只有四個字:
情比金堅
再往后翻,一頁,兩頁,全是空白。風穿過廢墟,紙頁輕輕抖,像在呼吸。
黃尚低頭看著,忽然笑了。
“原來發達是這個意思。”
亞萍站在他旁邊,拐杖還抵著柱子。她沒看他,只盯著那根裂縫。金光漸漸退去,可她殘肢上的舊傷卻開始發亮,淡淡的,像月光下的水波。
“你疼嗎?”他問。
“不疼。”她說,“反而……像被什么填滿了。”
黃尚把書合上,沒再看。他把它塞進帆布包,拉上拉鏈,動作很輕,像放一件易碎的瓷器。
“我們走吧。”他說。
亞萍點頭,轉身要走。
就在這時,她忽然停下。
“等等。”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拐杖。
金屬桿上,那道最深的焊痕,正緩緩泛出微光。光越來越亮,最后凝成一點,像一顆小小的星。
她伸手,用指尖輕輕碰了那光點。
光沒散,反而順著她的手指爬上來,一路蔓延到手腕,再往上,沿著手臂,直抵心口。
她呼吸一滯。
黃尚看見她耳垂上的珍珠耳釘,忽然亮了一下。
同一瞬間,他帆布包里的書,輕輕震了震。
亞萍抬起頭,看著他,嘴唇動了動。
“尚。”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