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萍的手還搭在他袖口,指尖微動,像在確認他是否還在。黃尚沒說話,只是把帆布包從肩上卸下,拉開拉鏈,取出那本封面空白、內頁全空的書。書頁輕得幾乎沒重量,風吹一下,邊角就微微翹起。
他把書遞到她手里。
亞萍低頭看了眼,沒翻,只是指尖輕輕撫過書脊。那道焊痕在她掌心下閃了一下,像被喚醒的脈搏。她把書放回包里,動作很輕,像放回一件剛做完事的老朋友。
“走吧。”她說。
黃尚點頭,背起包,兩人穿過街角,攔了輛出租車。司機問去哪,黃尚說:“碼頭,天星渡輪。”
船還沒開,他們站在岸邊等。夜風從海面推過來,帶著咸味和遠處輪船的汽笛。黃尚從口袋里摸出遙控器,檢查了下電量,又塞回去。煙花箱就放在甲板角落,紅布蓋著,像口待啟的棺材。
渡輪離岸后,黃尚走到船頭,亞萍拄著拐跟在后面。她沒說話,只是把拐杖輕輕點在甲板上,金屬桿發出一聲悶響,像是回應什么。
黃尚掀開紅布,露出三枚特制煙花。中間那枚的發射筒上,貼著一張紙條,寫著“對不起”三個字,字是亞萍寫的,用的是她店里的標簽筆。
他按下遙控器。
沒反應。
他又按了一次,還是靜的。渡輪的引擎聲蓋過一切,維港兩岸的燈光亮得刺眼,可這邊,一點火光都沒有。
他低頭看了眼遙控器,電池格是滿的,信號燈卻沒亮。他忽然笑了下,把遙控器扔在地上,用鞋跟碾了兩下,然后從口袋里掏出打火機。
火苗竄起的瞬間,亞萍抬頭看了他一眼。
他沒看她,只是蹲下身,把火湊近引信。導線“嗤”地一聲燃起,火蛇順著線往煙花筒里爬。
幾秒后,第一枚升空。
“對——”
紫紅色的光炸開,拖著銀白尾跡,在維港上空拉出一道長長的筆畫。
“不——”
第二筆橫貫天際,像把夜幕撕開一道口子。
“起——”
最后一筆落下,三個字完整地懸在半空,映得海面都泛起紅光。對岸有游客舉起手機拍照,岸邊酒吧的客人探出頭來,有人吹了聲口哨。
黃尚站在原地,手還握著打火機。
亞萍靠在欄桿邊,抬頭看著那三個字慢慢消散。她耳垂上的珍珠耳釘忽明忽暗,像在呼吸。
就在這時,桅桿頂上傳來一聲輕響。
像是高跟鞋踩在金屬上的聲音。
黃尚抬頭。
一個身影站在桅桿頂端,穿著紅裙,卷發被風吹得揚起,唇色很紅,卻不是張揚的笑,而是一種終于松了口氣的表情。
她沒看黃尚,也沒看亞萍,只是望著那三個字的余燼,輕輕說:“你終于……看見我了。”
黃尚喉嚨動了動。
他想起她第一次在公司年會上穿紅裙,香檳塔倒了,她站在原地沒動,裙子濕了一角,卻還在笑。他也想起她最后一次出現在樓頂,風很大,她松開繩索前,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仰頭,聲音不大,卻清晰:“我記著你穿紅裙撞翻香檳塔那天,也記著你在樓頂松開繩索那一刻。”
那身影頓了頓,然后笑了。
不是風情萬種的笑,也不是怨恨的笑,而是像卸下重擔的笑。
她抬起手,朝他揮了揮,然后縱身一躍。
不是墜落,而是像流星劃過夜空。一道紅光從桅桿直射海面,撞出巨大的水花。水珠四散,落在甲板上,落在黃尚臉上,涼的。
可那水汽里,飄著一股香味。
香奈兒五號。
黃尚沒擦臉上的水,只是盯著那片翻騰的海面。水花散去后,海面恢復平靜,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
亞萍走到他身邊,把手搭在他手臂上。
他從口袋里摸出翡翠扳指,放在掌心看了幾秒。扳指邊緣還帶著體溫,指圈內側有道細小的劃痕——那是他在電梯里被周國榮劃破胸口時留下的。
他把它套在左手小指上,閉上眼。
畫面閃過:他第一次戴上它時的得意,珍妮婚禮上它硌著手心的痛,雪崩前它在黑暗中發綠光的詭異。他貪婪過,恐懼過,也以為自己強大過。
三秒后,他睜開眼,笑了。
把扳指摘下來,用力一擲。
它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綠光一閃,沉入漆黑海水,沒起一絲波瀾。
幾乎在同一刻,亞萍的銀拐杖突然亮了。
不是焊痕,而是整根金屬桿從內透出光,像被注入了液態的月光。她低頭看,拐杖尖端微微顫動,指向海面。
海底深處,一道模糊的輪廓浮現。
是艘沉船。
船艙里堆滿了書,全是《發達秘笈》的原典,封面金邊,字跡猙獰。可就在拐杖發光的瞬間,第一本書的邊角開始冒煙,接著是第二本、第三本……火勢迅速蔓延,整艘船被金光吞沒。
火光映得海水發亮,像海底開了盞燈。
亞萍沒動,只是把拐杖輕輕點在甲板上。
光慢慢收回,金屬桿恢復原樣,焊痕上的光點縮回深處,像睡著了。
她靠向黃尚肩頭,輕聲說:“它燒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