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萍的頭還靠在他肩上,呼吸輕得像沒發生過什么大事。黃尚沒動,任她靠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帆布包的拉鏈頭。那枚翡翠扳指沉進海底后,包里的書也再沒發出過光,可他總覺得它還在聽著什么。
他們下了渡輪,風停了,維港的燈火依舊亮著,但不再刺眼。一輛出租車停在路邊,司機沒問,只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上車。黃尚拉開后座門,亞萍先坐進去,拐杖輕輕橫放在腿上。他跟著坐下,報了山頂纜車站的名字。
纜車票是亞萍買的。她把兩張票遞過去時,黃尚才發現她右手小指上戴著一枚銀戒,樣式簡單,圈內刻著“尚”字。他沒問哪來的,只接過票,指尖蹭過她手背,溫的。
纜車啟動時,玻璃窗忽然起了霧。不是水汽,而是像有無數畫面在玻璃里游動。黃尚瞇起眼,看見婚禮上的珍妮穿著白紗,正朝他伸手;下一秒,露露站在公司樓頂,紅裙翻飛,卻沒有跳;再一瞬,他自己一個人走在長洲的碼頭,背影佝僂,手里攥著一本金邊書。
他猛地抓住亞萍的手。
“別看?!彼f,聲音不大,卻穩,“那不是我們?!?/p>
他盯著玻璃,那些影像還在閃,像有人在他腦子里翻相冊。珍妮在笑,露露在哭,他自己在點頭,接過周國榮遞來的扳指??蓙喥嫉氖志驮谒菩?,脈搏一下一下,真實得不像假的。
“你還記得那天嗎?”她忽然問,“雪里,我摔了,你沒回頭?!?/p>
他喉嚨發緊。那晚的雪下得突然,他抱著《發達秘笈》往家跑,亞萍在后面追,拐杖打滑,整個人摔在路邊積雪里。他聽見聲音,卻沒停。那時他眼里只有“發達”,沒有她。
“我記得?!彼f,“我聽見了?!?/p>
“你沒回頭?!?/p>
“現在我回頭了?!?/p>
她笑了,眼角有點濕,但沒擦。她把頭輕輕靠回他肩上,像剛才在渡輪上那樣。兩人十指交扣,玻璃上的畫面開始碎裂,像被風吹散的紙片。
就在最后一道影像消失的瞬間,玻璃倒影里多出一個人。
穿灰白壽衣,胸前掛著金懷表,皮膚泛青,卻站得筆直。王德發。
他沒說話,只抬起手,把懷表舉到眼前。表盤上的指針開始逆時針轉動,發出細微的“咔、咔”聲,像老式相機在倒片。
纜車外,天色驟變。
維港的燈火淡去,夜空飄起雪。雪花不是往下落,而是往上飛,從地面升向天空。黃尚透過玻璃,看見十二年前的碼頭——鐵皮屋、生銹的吊車、結冰的臺階。他自己穿著舊棉襖,正從周國榮手里接過那本書。而亞萍,就在十米外,拐杖打滑,摔倒在雪地里,沒人扶。
他胸口發悶,手指收緊。
“回去吧?!蓖醯掳l的聲音在車廂里響起,空蕩蕩的,像從井底傳來,“三分鐘,夠你改一次命?!?/p>
黃尚低頭看亞萍。她左腿的傷疤還在,可她坐得筆直,手沒抖。珍珠耳釘在雪光下閃了一下。
“我不回去?!彼f。
王德發眉梢一動。
“我不回去?!秉S尚重復,聲音更穩,“因為現在,你在我身邊。如果回去,我可能又會選錯。”
亞萍轉頭看他,眼里有光,不是雪光,是別的什么。
王德發冷笑:“三分鐘將盡,你們仍選現世?那便永失逆轉之機!”
纜車劇烈晃動,玻璃完全凍結,外頭只剩雪夜碼頭的影像。車廂頂燈忽明忽暗,金懷表的指針越轉越快,逆旋的“咔咔”聲幾乎蓋過一切。
亞萍突然抬手,撫住黃尚后頸。
她沒說話,只是輕輕一拉。
他的臉低下來,她的唇貼上他的。
那一瞬,金懷表猛然倒轉,指針“啪”地一聲跳回原位。纜車外,雪花逆飛,時間像被抽回去的磁帶,碼頭、吊車、雪地里的少年少女,全都倒退、模糊、消散。
維港的燈火重新亮起,雪停了,纜車平穩前行。
亞萍松開他,呼吸有點亂,臉微紅。她沒低頭,也沒笑,只是看著他,像在確認什么。
黃尚張嘴想說話,她卻豎起一根手指,壓在他唇上。
“這次,”她說,“換我帶你回家?!?/p>
纜車緩緩停靠站臺,門滑開。
站臺電子屏上,數字跳動幾下,定格在:太平山·1997.12.11。
黃尚扶著亞萍起身,她拐杖點地,金屬桿發出輕響。他低頭看她腳踝,珍珠腳鏈在燈光下泛著柔光,和右耳的耳釘一模一樣。
他們走出車廂,站臺空無一人。風從山頂吹來,帶著涼意,卻不冷。
亞萍忽然停下,轉身看他。
“你有沒有覺得,”她問,“我們的時間,好像比別人多了一點?”
黃尚正要回答,她卻笑了,沒等他說完,伸手拉住他手腕,往山頂步道走去。
步道入口的路燈下,一只蝴蝶停在欄桿上,翅膀微微開合,像是剛飛了很遠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