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萍腳踝上的珍珠腳鏈在步道燈下泛著微光,像一串被夜風(fēng)輕輕撥動的鈴鐺。黃尚走在她身側(cè),帆布包斜挎在肩,拉鏈頭蹭著褲縫發(fā)出細碎聲響。兩人沒說話,但腳步節(jié)奏一致,像是走過了許多個這樣的夜晚。
山頂墳地入口的鐵門虛掩著,風(fēng)從山脊吹過,帶起幾片枯葉貼著地面打轉(zhuǎn)。黃尚伸手推開鐵門,金屬鉸鏈發(fā)出干澀的“吱呀”聲。亞萍拄著銀拐杖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穩(wěn),卻依舊握得緊。
墳前立著一塊青石碑,刻著“黃建新之墓”。黃尚蹲下,從包里取出一疊黃紙錢,手指摩挲過邊緣,像是在確認它的存在。亞萍站在碑前,低頭看了會兒,忽然將拐杖垂直插進泥土。金屬桿入土三寸,穩(wěn)穩(wěn)立住,像一棵生了根的小樹。
她退后半步,輕輕拍了拍手。
黃尚抬頭看她,她點點頭,沒笑,但眼神清亮。他站起身,把紙錢攤在掌心,正要撒,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周國榮出現(xiàn)在墓道盡頭。
他不再是那副油光水滑的模樣。唐裝皺得像揉過的紙,頭發(fā)亂翹,金絲眼鏡歪斜地架在鼻梁上。右手死死攥著翡翠扳指,指節(jié)發(fā)白,左手抓著一塊泛黃的布片,上面隱約寫著“發(fā)達”二字。
“你們毀了它!”他聲音嘶啞,像是從喉嚨里硬扯出來的,“《發(fā)達秘笈》的輪回……你們竟敢讓它斷在你們手里!”
黃尚沒動,只把紙錢攥得更緊。
亞萍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周國榮手中的布片上,輕聲說:“那是我爸爸臨終前燒掉的一頁。”
“燒?”周國榮冷笑,嘴角抽動,“他懂什么?那不是書,是命!是無數(shù)人翻身的梯子!你父親不肯用,我來用;你叔叔不肯信,我來信!你們這些螻蟻,只懂哭著喊痛,卻看不見它能讓人飛上天!”
他說著,猛地撲向亞萍,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動作快得不像個老人,手指像鐵鉗般收緊。
亞萍悶哼一聲,手撐住碑角,沒掙扎。
黃尚沖上去,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道撞開,后背撞上另一座墳包,塵土簌簌落下。他掙扎著要起身,卻發(fā)現(xiàn)雙腳像被釘住,動彈不得。
“你們不明白!”周國榮盯著亞萍的眼睛,聲音癲狂,“你父親當(dāng)年要是肯簽?zāi)欠莺贤?,黃建新就不會死在工地上!你要是肯獻出那條腿,這秘笈早就圓滿了!你們都是祭品,懂嗎?祭品!”
亞萍被掐得臉色發(fā)白,卻緩緩抬起右手,指尖輕輕碰了碰周國榮的手背。
“我爸爸說……”她聲音斷續(xù),卻清晰,“吃虧是福。”
周國榮一愣。
就在這瞬間,她左手猛地一抬,掌心拍向碑面。
“啪”的一聲,碑文縫隙驟然滲出金光,順著石紋蔓延,像活物般爬滿整塊墓碑。周國榮手上的翡翠扳指突然發(fā)燙,他慘叫一聲松手,扳指卻黏在碑上,紋絲不動。
“這是……什么?”他踉蹌后退,瞪大眼睛。
地面開始震動。
墳?zāi)怪醒肓验_一道細縫,接著“轟”地一聲,整塊石碑翻轉(zhuǎn),露出背面——一塊巨大的黑色石碑嵌在土中,表面密密麻麻刻滿文字,每一筆都像用血寫成。中央浮雕浮現(xiàn)一張年輕男人的臉,眉眼與黃尚七分相似。
黃尚渾身一震。
那是他父親。
石碑上的字開始發(fā)光,整本《發(fā)達秘笈》的全文在金光中流轉(zhuǎn),最后匯聚成四個大字:情比金堅。
黃尚顫抖著抓起紙錢,一把撒向石碑。
火光“轟”地燃起,不是尋常的橙紅,而是帶著金邊的藍焰,順著碑文一路燒上去。浮雕中的男人緩緩睜開眼,目光落在黃尚身上。
“兒啊?!甭曇舻统?,卻穿透火焰,“帶著亞萍,好好活?!?/p>
黃尚跪倒在地,眼淚砸進泥土。
父親的幻影抬起手,似想撫摸他的頭,卻在半空消散。最后一縷光沒入石碑,碑面轟然碎裂,化作無數(shù)光點,如螢火般升空。
周國榮癱坐在地,眼睜睜看著翡翠扳指在碑上融化,滲入石縫。他猛地撲過去,用指甲摳挖,嘶吼:“不——這是我的!是我用三十年換來的!沒有它,我算什么?!”
話音未落,石碑殘片突然爆發(fā)出強光,將他整個人卷入其中。他的身體像紙糊的一樣扭曲、折疊,皮膚泛黃,紋理變粗,最后竟真的成了一只紙人——四肢由泛黃的紙頁折成,臉上印滿《發(fā)達秘笈》的殘字,胸口還畫著一顆歪斜的紅心。
紙人僵在原地,雙眼空洞。
一陣山風(fēng)吹來,它輕輕一顫,隨風(fēng)飄起,像一片落葉般飛向夜空,越飛越遠,最終消失在云層里。
墳地恢復(fù)寂靜。
黃尚慢慢爬起來,走到亞萍身邊。她還靠著碑角,脖子上有幾道紅痕,呼吸有些急。他掏出水壺遞給她,她搖搖頭,指了指插在土里的拐杖。
“它還在。”她說。
黃尚低頭看那根銀拐杖,焊痕處的光點微微閃爍,像一顆不肯睡去的星。
他蹲下,用手掌覆住那處焊痕,溫溫的,像有脈搏。
亞萍忽然彎腰,從帆布包里取出一枚珍珠耳釘,輕輕別在自己右耳。另一只她捏在手里,遞到黃尚面前。
他沒接。
“你爸沒說完的話,”她看著他,聲音很輕,“我想替他說完?!?/p>
黃尚抬頭,盯著她的眼睛。
“你愿意……”她剛開口——
遠處山道上傳來一聲清脆的響動。
像是金屬與石頭相撞。
兩人同時轉(zhuǎn)頭。
一只蝴蝶停在墓道欄桿上,翅膀開合,右翅邊緣缺了一小塊,形狀像枚耳釘。它忽然振翅,飛向黃尚,繞著他轉(zhuǎn)了一圈,最后輕輕落在他伸出的指尖。
亞萍的話停在半空。
黃尚低頭看著指尖的蝴蝶,它不動,也不飛,觸角微微顫動,像在等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