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的手指還停在半空,指尖的蝴蝶已化作一縷金霧,散進晨風。他沒動,只是看著那點微光落在亞萍右耳的珍珠耳釘上,耳釘輕輕一震,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
亞萍沒說話,彎腰拔起插在土里的銀拐杖。金屬桿抽出時帶起一小撮泥土,落在鞋面,她也沒拍。她把拐杖換到左手,右手伸向黃尚。
他握住。
兩人轉身,沿著墓道往下走。腳步踩在碎石上,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是時間在背后輕輕合攏。
下到山腳,天剛亮。彌敦道的早班電車已經開了,車輪碾過軌道,聲音悶悶的。黃尚看了眼手表,六點十七分。十二年前那天,也是這個時間,父親騎著舊摩托拐進這條街,再沒出來。
“走嗎?”亞萍輕聲問。
黃尚點頭,牽著她穿過馬路。
街口的地磚是舊式的青灰石板,縫里長著薄苔。黃尚的帆布鞋剛踩上去,腳底一熱,磚面突然浮出四個金字:色即是空。字跡像火燙出來的一樣,一閃即逝。
亞萍的手抖了一下。
“你看到了?”黃尚問。
她沒答,只是把拐杖輕輕點地。焊痕處的光閃了半秒,隨即熄滅。
他們繼續往前走。每一步落下,地磚就泛起漣漪般的金紋,字跡不斷浮現又消失:“受想行識”“諸法空相”“不生不滅”……行人從他們身邊走過,低頭看手機,沒人抬頭,沒人停步。
“這條路……”黃尚喃喃,“一直在等我們回來。”
亞萍忽然停下,抬頭看紅綠燈。對面是家老式茶餐廳,玻璃上貼著“旺鋪招租”的黃紙。十二年前,父親就是在這里等紅燈,一輛吊車從工地脫鉤,鋼索橫掃而過。
她拄著拐杖,慢慢走到斑馬線中央。
黃尚緊跟著。
綠燈亮起,一陣風卷過街口。紙頁從空中飄落,像雪。
黃尚抬頭,露露站在路燈桿頂,一身紅裙,裙擺獵獵。她手里抓著一疊泛黃的紙,正是《發達秘笈》的殘頁。
“你們贏了。”她開口,聲音不尖不厲,反倒平靜得像在說天氣,“可這世界,真有不靠算計的活法?”
黃尚沒說話。
露露冷笑,揚手一揮。殘頁四散飛舞,在空中翻卷,竟慢慢拼成一張臉——亞萍的笑臉,眉眼彎著,右耳的珍珠耳釘清晰可見。
她看著那張由紙頁拼出的臉,忽然不笑了。
“我從未被人這樣記住過。”她輕聲說。
風更大了。她的身影開始淡去,像被水洗過的墨跡。最后一瞬,她看了黃尚一眼,嘴唇動了動,沒出聲。
一張殘頁飄進黃尚掌心。他低頭,紙上只有一個“情”字,邊緣焦黑,像是被火燒過又搶救出來。
他攥緊。
亞萍忽然靠向他肩頭,聲音極輕:“她想要的,從來不是錢。”
黃尚閉上眼。
記憶翻涌。父親倒在血泊里,手里還攥著半張圖紙。他跪在地上喊爸,父親艱難地睜眼,嘴唇動了動,只說出半句:“發達不是錢,是……”
是?
是啥?
他睜開眼,四周的地磚突然全部亮起,金光連成一片,整條街像鋪在經文上。他站在街心,心跳如鼓。
“爸……”他低聲說,“你說的下半句……是不是‘是心’?”
話音落,亞萍的左腿猛地一震。
她“啊”了一聲,拐杖脫手,整個人晃了晃。黃尚立刻扶住她,卻見她左腳的殘肢處竟開始發燙,皮膚下像有光在流動。
“我……”她咬著唇,“我試試。”
她扶著黃尚的肩,一點點松開手,單腳站立。接著,她抬起左腳,緩緩落下。
腳掌觸地的瞬間,整條街的地磚齊齊一震。
鐘聲響起。
不是從鐘樓,不是從寺廟,是地磚在響。一聲接一聲,沿著彌敦道向兩頭擴散,像是大地在誦經。街邊商鋪的玻璃微微震顫,映出短暫的幻象——十二歲的黃尚蹲在火堆前,手里拿著一本紅皮書,正要往火里扔。
黃尚看見了。
亞萍也看見了。
她站在原地,腳掌貼著地面,呼吸微微發顫。鐘聲未停,一聲比一聲清亮。
“尚哥。”她忽然開口,聲音穩得不像剛才那個幾乎站不穩的人,“我爸爸臨終前,也說過一句你爸說過的話。”
黃尚低頭看她。
“吃虧是福。”她看著他,眼里有光,“可我現在明白了,不是認命,是選擇。”
黃尚沒說話,只是握緊了她的手。
鐘聲還在響。街上的行人終于察覺不對,有人停下看地,有人后退幾步。電車司機踩了剎車,車輪與軌道摩擦出刺耳的聲響。
亞萍抬起左腳,再落下。
又是一聲鐘響。
這一次,街角的舊書店玻璃上,浮現出整段《心經》的文字,從“觀自在菩薩”開始,一筆一劃,金光流轉。
黃尚低頭看她腳底。地磚上的文字正隨著她的步伐擴散,像水波一樣涌向遠方。
“原來……”他喃喃,“心才是那把鑰匙。”
亞萍抬頭,忽然笑了。她松開黃尚的手,拄著拐杖往前走了一步。
鐘聲再起。
她又走一步。
再一步。
每一步都像敲在時間的節點上。街邊的霓虹燈管突然亮起,明明是白天,卻閃爍出夜晚的光。一家金鋪的玻璃映出她小時候的模樣,拄著小拐杖,穿著粉裙子,正被父親牽著手過馬路。
黃尚跟上去。
兩人并肩走著,腳步越來越穩。街上的鐘聲連成一片,不再是零散的回響,而是成調的旋律,像是某種古老的召喚。
亞萍忽然停下,轉身看他。
“尚哥。”她輕聲說,“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走這條路嗎?”
黃尚點頭。“你摔了,我……沒扶。”
“可現在你扶了。”她笑了,“不只是手。”
黃尚也笑了,眼角有點濕。
亞萍抬起拐杖,輕輕點地。焊痕處的光一閃,隨即沉入金屬深處,像是完成了它的使命。
她把拐杖舉到眼前,看了看,忽然雙手握住,用力一折。
“咔”的一聲,拐杖斷成兩截。
她松手,斷杖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
她站著,沒搖晃,沒扶墻,就那樣穩穩地站著。
黃尚看著她,喉嚨發緊。
亞萍邁出一步。
沒有拐杖,沒有支撐,她獨自走了一步。
鐘聲轟然炸響,整條彌敦道的地磚同時亮起,金光如潮水般翻涌。街邊所有玻璃同時映出同一個畫面——十二歲的黃尚站在火堆前,手里那本紅皮書已經燒了一角,火苗正順著書頁往上爬。
黃尚盯著那畫面,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低頭看掌心,那張寫著“情”字的殘頁還在。他慢慢把它舉到眼前,火光從記憶里蔓延出來,燒到現實。
亞萍又走了一步。
鐘聲未歇。
她抬起右腳,再落下。
整條街的燈光同時閃爍,像是被什么力量喚醒。一家音像店的喇叭突然傳出老式鐘樓的報時聲,七點整,七聲鐘鳴,與地磚的響動重疊成一片。
黃尚伸手,輕輕握住她的手。
亞萍抬頭,看著他,嘴唇微動,正要說話——
街角的紅綠燈突然全滅,下一瞬,齊齊亮起綠色。
一輛電車緩緩駛來,車頭掛著的銅鈴叮當作響。
亞萍的手突然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