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聲第三次響起時,黃尚的指尖動了。
不是錯覺。那笑聲輕,短,像玻璃珠落在鐵皮屋頂上,一彈就碎。他沒回頭,只是把帆布包往肩上提了提,腳步慢下來。亞萍也停了,拐杖拄在樓梯轉角,焊痕處的銀光一閃即逝。
“是她。”他說。
亞萍沒問是誰。她右耳的珍珠耳釘還缺著半邊,霉斑爬在缺口上,像銹住的鎖眼。她只輕輕點頭,把拐杖換到左手,右手摸了摸耳垂。
黃尚從包里抽出那撮灰——“情”字燒盡后的殘燼,細得像煙絲。他攤開掌心,灰粉被穿堂風卷起,在空中打了個旋,穩穩飄向墻縫深處。
光從磚縫里滲出來。
露露坐在那兒,蜷著腿,頭埋在膝蓋上。她不再穿紅裙,也不戴美瞳,頭發是原本的黑,臉上沒妝,像個被罰站的學生。她手里捏著那半塊發霉的耳釘,指節發白。
“我還以為,”她抬起眼,聲音啞,“你們會恨我一輩子。”
黃尚蹲下,離她三步遠。“我試過。”他說,“后來發現,恨太費力氣。”
露露嘴角抽了抽,像是笑,又像是痛。她低頭看手里的耳釘:“這東西,本來是我想送她的。”她看向亞萍,“那天在店里,我看她戴著,心想,怎么有人能把這么俗的東西戴得這么干凈。”
亞萍沒說話,只是把拐杖往前遞了遞,頂端輕輕點地。金紋從焊痕處漾開,像水波推著光往前走。
“你不用進來。”露露往后縮了縮,“我知道我做過什么。劉大勇的賬本是我改的,周伯伯的茶里我加了安神散,你爸的事故報告……我也動過手。”
“我知道。”黃尚打斷她,“可你不是主謀。”
“可我樂意。”她忽然抬頭,眼里有火,“我樂意踩著別人往上爬,樂意看你跟珍妮結婚時那副蠢樣,樂意看亞萍拄著拐在店里擦玻璃——因為她有你,而我沒有。”
風停了。
灰燼懸在半空。
黃尚沒動,只是把手里的灰全撒在地上。灰粉落地的瞬間,一朵極小的金蓮浮出來,花瓣一層層展開,光順著地面爬向露露腳邊。
“那你現在樂意什么?”他問。
露露愣住。
“你現在想干嘛?”他聲音很平,“想繼續在這破樓里躲著?等哪天被風吹散?還是……想把這半塊耳釘,親手交給她?”
露露低頭看手。耳釘上的霉斑開始發燙,像是被光烤著。她忽然哭出來,不是嚎,是悶的,肩膀一聳一聳,像小時候被繼父鎖在儲物間那樣。
“我就想……被人記住。”她抽著氣,“不是因為我會勾引人,不是因為我床上功夫好。就想有個人說,露露今天笑了,露露幫我撿了包,露露……其實心不壞。”
亞萍往前走了一步。
拐杖點地,金蓮又開一朵。
她沒說話,只是伸出手,掌心向上。
露露看著她,眼淚掉在耳釘上。她慢慢把手遞過去,把那半塊發霉的珍珠,輕輕放進亞萍掌心。
“拿著。”亞萍低聲說,“我替你等到了。”
露露怔住。
“你不用再找了。”亞萍把耳釘貼在拐杖焊痕處,“有人記得你,也有人……放過你。”
話音落,拐杖上的蓮花紋突然亮起,金光從紋路里涌出,像水銀灌滿溝壑。露露的身體開始發亮,不是魂飛魄散的碎光,是暖的,像曬透的棉被抖開時揚起的塵。
她笑了,眼睛閉上,整個人化作一道光流,順著拐杖紋路鉆了進去。
金光在杖身繞了三圈,然后靜止。
黃尚伸手碰了碰拐杖,燙手。
“走吧。”他說,“最后一程。”
他們出了廢墟,沒打車,也沒坐電車。黃尚走在前,亞萍拄著拐跟在后,拐杖每點一下,地上就浮出半個字:“舍”“得”“無”“礙”……《心經》的句子,斷斷續續,像有人邊走邊念。
赤柱監獄的鐵門在遠處立著,黑,沉,像一塊壓住地脈的碑。
離大門還有十步,黃尚停下。
“你怕嗎?”他問亞萍。
她搖頭:“怕的是關在里面的人。”
話音落,鐵門“咔”地一聲,開了一條縫。
黃尚伸手推門,沒用力,門就滑開了。探視區空蕩,長椅生銹,玻璃后沒人。他走到最里頭的窗口,手掌貼在冷玻璃上。
“進來吧。”他說。
風從背后卷來。
露露的光影浮現在窗內,坐在鐵椅上,像真的在探監。她不再透明,也不再蜷著,背挺得直,像個終于敢抬頭的人。
“我小時候,”她開口,“我媽走之前,說只要我乖,就回來接我。可她沒回來。后來的男人說,只要我聽話,就不打我。可他們還是打。再后來我發現,只要我脫衣服,他們就會給我錢,給我住處,給我一口飯。”
她頓了頓,手指摳著鐵椅扶手。
“所以我信了秘笈。它說,想要什么,就去拿。它沒說,拿了之后,心里會空。”
黃尚靠在玻璃外,沒說話。
“我知道我不該害你爸。”她聲音低下去,“可周伯伯說,只要我幫他,就能離開那個家。我說好。后來你來了,我看到你和亞萍說話,看到你給她帶早餐,看到她笑……我就瘋了。”
“我不怪你。”黃尚說。
“可我怪自己。”她抬頭,眼里有光,“我最恨的,是我明明可以選別的路,卻還是走了這一條。”
玻璃開始震動。
不是碎,是泛起漣漪,像水面被風吹皺。黃尚伸手,從亞萍手里接過拐杖,猛地插入探視區地面。
“咚——”
一聲悶響,像鐘從地底敲起。
大地震顫。
監獄深處,一扇扇鐵門轟然洞開。走廊里,囚室中,無數身影走出來,有的跛,有的殘,有的脖子歪著,有的手里還攥著未寫完的遺書。他們不跑,不喊,只是安靜地列隊,踏著金光,一步步走向出口。
風從四面八方灌進來。
亞萍站在坡地上,手扶著小腹。她沒低頭看,但嘴角微微揚起。那里有東西在動,輕輕的,像蝴蝶第一次扇翅。
黃尚把拐杖拔出來,金光還在杖身流轉。他遞給亞萍,她接過去,輕輕一拄。
“咱們回家。”他說。
亞萍點頭。
他們轉身下坡,風在背后推著。監獄的鐵門大開,再沒人回頭。
亞萍走得很穩。
左腳落地時,拐杖焊痕處的蓮花紋,緩緩轉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