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的鞋底踩在濕石階上,發(fā)出輕微的“吱”聲。昨夜的雨把山路泡得松軟,腳印剛落下就滲出水來。他站在山頂入口的石碑旁,背包帶子勒進肩頭,轉過身,背對著亞萍。
“上來。”他說。
亞萍拄著拐杖,手腕微顫。她低頭看了眼左腿,又抬眼望他后背。風從山下卷上來,吹得她裙角一晃。
“我可以走完這段。”
“我知道你可以。”黃尚沒回頭,“但這一段,我想背著你。”
她沒再推辭,把手搭在他肩上,借力一躍,穩(wěn)穩(wěn)趴上他背。黃尚膝蓋微彎,隨即挺直,腳步穩(wěn)穩(wěn)踏上最后一段石階。亞萍的呼吸落在他耳后,溫溫的,像小時候他背她去看海的午后。
石階盡頭是懸崖觀景臺,欄桿銹跡斑斑,幾處斷裂處用鐵絲纏著。遠處維港還在霧里,天邊灰白,日頭遲遲未出。黃尚走至崖邊,緩緩蹲下,讓她滑下背。亞萍站穩(wěn),拐杖輕點地面,焊痕處的蓮花紋一閃,像是被風喚醒。
她從他背包側袋抽出一張泛黃紙頁——最后一頁《發(fā)達秘笈》的殘片。邊緣焦黑,字跡模糊,只依稀辨得“權”“利”“永”幾個殘筆。
“就是它了?”她問。
黃尚點頭,接過紙頁,夾在指間。他記得第一次拿到這東西時,手心出汗,心跳快得像要撞出胸膛。那時他以為,只要照著做,就能翻身,就能讓媽過上好日子,就能配得上她。
現(xiàn)在他只覺得輕。
風忽然大了,吹得紙頁嘩啦作響。黃尚盯著它,低聲說:“我不再信你了。”
話音落,紙頁邊緣卷起,泛出暗紅,像是被無形的火舌舔過。他沒松手,任它在掌心燃燒。灰燼浮起,被風卷著,往崖下飄去。
亞萍把手覆在他胸口,聲音很輕:“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
黃尚閉上眼。耳邊那些低語——“快點發(fā)財”“踩上去”“別心軟”——像潮水退去。他想起父親臨終前握著他手,嘴唇動著,只說了半句:“發(fā)達不是錢,是……”
那時他沒懂。
現(xiàn)在懂了。
他張開五指,任最后一撮灰燼從指縫滑落。風托著它們,飛向維港上空。灰粒在晨光將現(xiàn)未現(xiàn)之際,突然聚攏,拼出四個字:情比金堅。
隨即散開。
一群海鷗掠過,鳴叫一聲,飛向日出的方向。
亞萍忽然動了。她低頭看著自己的左腿,手指慢慢撫過膝蓋下方那道多年未消的疤痕。皮膚開始發(fā)燙,像是被陽光提前照到。她輕輕把拐杖插進巖縫,雙手扶住黃尚肩膀,試探著,將重心移向左腳。
黃尚沒扶她,只是盯著她腳底。
第一步,穩(wěn)。
第二步,輕。
她松開手,獨自站直,左腿完全承力。她低頭,看著腳掌貼在石面上,像是第一次認識它。然后,她笑了,抬腳,往前跑了一步,兩步,三步——
她在跑。
黃尚站在原地,看著她奔向崖邊。風吹起她的裙擺和發(fā)絲,她回頭看他,眼睛亮得像海面初升的光。
“尚哥!”她喊,“我跑起來了!”
他沒應,只是快步跟上。在她即將沖到欄桿前,一把拉住她手腕,順勢將她轉過來,抱進懷里。亞萍撞在他胸口,笑得喘不過氣。
“疼不疼?”他問。
“不疼。”她搖頭,“就像……本來就這樣。”
他松開她,蹲下身,伸手摸她左腳踝。皮膚光滑,舊疤全無,像是從未受過傷。他指尖劃過腳背,抬頭看她:“以后,還能陪我走更遠的路嗎?”
“你背都背到山頂了,還怕沒路?”
他笑了,站起來,牽著她走到崖邊。遠處云層裂開一道縫,金光刺出,灑在維港水面,像撒了一把碎金。太陽緩緩升起,整座城市從灰白轉為暖黃。
亞萍右耳的珍珠耳釘在晨光中微微發(fā)亮。她抬手碰了碰,忽然覺得它有些礙事。她取下耳釘,握在掌心,看了幾秒,然后張開手。
風一吹,珍珠墜落,翻滾著跌向山崖,消失在霧中。
黃尚沒看它落下。他只看著亞萍的側臉,陽光給她鍍了層金邊。
“以后不用戴這個了。”她說,“太重。”
“嗯。”
“那本秘笈,真的一點都不剩了?”
“一點都沒了。”
“那你以后靠什么活著?”
他想了想,指著自己心口:“靠這兒。”
又指指她:“還有這兒。”
她笑出聲,輕輕打他一下。他順勢握住她手,十指交扣。
遠處,第一班電車叮叮當當響起,駛過灣仔。街邊早點攤升起點點白煙,有人在吆喝腸粉加蛋。城市醒了。
黃尚從背包里摸出個舊保溫杯,擰開蓋,倒出兩小杯熱茶。一杯遞給亞萍,一杯自己喝。茶是昨天泡的,有點澀,但暖。
“你說,”亞萍吹了吹茶面,“那些人,現(xiàn)在都安息了嗎?”
“該走的都走了。”他說,“剩下的,得自己活明白。”
她點頭,抿了口茶,忽然說:“我想去海邊。”
“長洲?”
“嗯。”
“那得坐船。”
“你暈不暈?”
“暈。”他笑,“但這次,你不準笑我。”
“我笑你十年了,不差這一路。”
他假裝生氣,把空杯塞回包里。她笑著往后退兩步,靠在欄桿上,望著日頭完全躍出海面。陽光鋪滿山頂,照得巖石發(fā)亮。
黃尚站到她身邊,手搭在欄桿上。鐵銹沾上掌心,他沒擦。
“以后不做建筑了?”她問。
“不做。”
“那做什么?”
“還沒想好。”
“總得吃飯。”
“可以賣茶。”
“誰買?”
“你買。”
“我有錢嗎?”
“你有腿。”
她瞪他,作勢要推他下山。他笑著躲開,退后半步,腳跟懸空。她伸手拽他袖子,兩人笑作一團。
笑聲停了。她忽然安靜,抬頭看他。
“尚哥。”
“嗯?”
“你后悔嗎?”
“后悔什么?”
“信過那本秘笈,錯過這么多年。”
他看著她,很久,然后搖頭。
“我不后悔。”他說,“因為我現(xiàn)在站在這里,你在身邊。這就夠了。”
她眼眶有點濕,仰頭強忍。陽光太亮,照得她睫毛顫動。她深吸一口氣,笑了。
“那我們下山吧。”
“好。”
他背起包,轉身準備走。她剛邁出一步,忽然停住。
“等等。”
“怎么?”
她低頭看左腳,又抬頭望天。陽光灑滿山頂,風停了,空氣靜得能聽見遠處海浪聲。
她慢慢抬起腳,赤足踩在石面上,腳趾微微蜷起,像是在感受大地的溫度。
然后,她邁出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