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萍的腳掌貼在石階上,涼意從足心漫上來。她邁出第二步,膝蓋沒有發軟,腳踝也沒有刺痛。黃尚站在她斜后方半步遠的地方,兩手空著,沒去扶。他知道她不需要了。
他們一路沉默地下山,腳步踩在濕泥上,偶爾有枯枝斷裂的輕響。山風已經停了,遠處電車叮當聲越來越近,城市在晨光里蘇醒。到了山腳公交站,黃尚把背包從左肩換到右肩,亞萍拄著那根銀色拐杖——不知何時她又拿回來了——輕輕敲了敲地面。
“回家吧。”她說。
黃尚點頭,刷了卡,帶她上車。車上人不多,兩人并排坐下,車窗映出他們的影子,模糊卻靠得很近。
回到出租屋時天剛亮透。黃尚擰開煤氣灶,火苗“啪”地竄起,他嚇了一跳,手一抖差點碰倒水壺。亞萍站在廚房門口,看著他笨拙地往鍋里倒水,泡面餅卡在包裝袋口,他摳了半天才弄出來。
“你以前煮過?”她問。
“泡過。”他擰小火,“開水沖就行。”
“現在是煮。”
“升級了。”他咧嘴一笑,鍋蓋邊緣開始冒白氣。
亞萍沒再說話,轉身走進臥室。黃尚聽見床頭柜抽屜拉開又關上的聲音,還有紙張翻動的輕響。他沒回頭,只盯著鍋里翻騰的面條,拿筷子攪了攪,心想這玩意兒怎么比綁鋼筋還難掌握火候。
水潽出來一點,滴在爐火上,“滋”地一聲。他趕緊調小火力,這時亞萍走了出來,手里多了一根新拐杖——銀管換成了淺木色,杖頭雕著一朵小小的蓮花,像是手工打磨過的。
她走到陽臺門口,把舊拐杖靠在墻邊,新杖輕輕點地,試了試重心。
“輕多了。”她說。
黃尚端著兩碗泡面出來,遞給她一碗。塑料叉子插在面餅上,湯面上浮著幾片菜葉和半顆鹵蛋。
“吃吧。”他說,“我加了雙蛋。”
亞萍接過碗,沒急著吃,而是看著窗外。樓下工地的打樁機已經開始工作,“咚、咚、咚”地敲著地面,像某種陳舊的節拍器。
黃尚咬了一口面,燙得直吸氣。他望著對面那棟半停工的大樓,第十二層的鋼筋還裸露在外,銹跡斑斑。他記得那天露露站在邊緣,風把她裙子吹得像一面旗。他也記得自己攥著《發達秘笈》沖上去,以為能救她,結果只接到她掉落的一只高跟鞋。
打樁聲又響了一次,他手一抖,湯灑在褲子上。
“燙嗎?”亞萍問。
“不燙。”他放下碗,盯著那棟樓,“就是……聽著有點吵。”
亞萍輕輕拍了下他肩膀,動作很輕,像提醒他別走神。黃尚回過神來,忽然笑了。
“你知道嗎?”他說,“我昨天還在想,要不要繼續做這行。”
“現在呢?”
“現在。”他站起來,把碗放在陽臺欄桿上,轉身對著她,“現在我不想了。”
他幾步跨到陽臺外沿,雙手撐在生銹的鐵欄上,對著整條街、整個維港,大聲喊:“我要辭職!”
聲音不算洪亮,也沒人回應。樓下工人抬頭看了一眼,繼續干活。遠處電車叮當駛過,沒人停下。
但黃尚覺得,這一聲必須喊出來。
話音落下的瞬間,亞萍手中的新拐杖突然脫手飛出,在空中劃出一道銀光。它沒落地,而是像活了一樣,騰空而起,繞著黃尚腰間纏了一圈,又迅速散開,化作一串細碎的光點,像是被風吹散的星屑。
黃尚愣住,低頭看自己的腰,什么也沒有。
“你扔的?”他回頭。
亞萍聳聳肩,“它自己飛的。”
“邪門。”
“不邪。”她走過來,站他身邊,“是你喊得太真了。”
兩人并肩站著,泡面在欄桿上漸漸涼了。黃尚忽然覺得心里空了一下——辭職之后呢?不蓋樓了,不拼錢了,不追那些虛的了,那以后靠什么活著?
他正想開口,亞萍先說了:“那以后靠什么活著?”
他一怔,這問題怎么又來了。
“你還記不記得山頂上我說的?”他看著她。
“你說靠這兒。”她伸手點了點他胸口,“還有這兒。”又指了指自己。
“對。”他笑了,“可光靠這個,能吃泡面嗎?”
“能。”她認真地說,“我剛去診所了,昨天的事,醫生說一切正常。”
黃尚沒聽懂。
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照片,遞給他。B超圖像模糊,但能看出一個蜷縮的小影子,邊上寫著:胎兒周數8W。
黃尚盯著那張紙,手指慢慢收緊。
“你什么時候去的?”他聲音有點啞。
“昨夜下山后。”她說,“我沒告訴你,是想等今天早上,和你一起吃碗面的時候說。”
黃尚沒說話,把照片小心地塞進胸前口袋,靠近心跳的位置。然后他轉身沖進屋,翻出那個褪色的帆布包,從夾層里抽出一疊用膠帶仔細粘好的紙頁——那是《發達秘笈》最后剩下的殘片,邊角焦黑,字跡殘缺。
他蹲在床邊,把照片和秘笈并排放在一起。
“你還留著?”亞萍站在門口。
“你修的。”他說,“膠帶貼得挺齊。”
“我想留個樣子。”她走進來,坐在床沿,“不是為了記住它多厲害,是提醒自己——我們是從哪兒爬出來的。”
黃尚點點頭,把秘笈合上,放進抽屜最底層。關上前,他看了最后一眼。
抽屜合上的同時,窗外忽然亮了一下。
他抬頭,看見維港上空,一群金色蝴蝶不知從哪兒飛來,密密麻麻,盤旋上升。它們越聚越多,在晨光中拼出五個大字:
新發達秘笈
黃尚愣住,亞萍也站起身,走到窗邊。
蝴蝶沒有停留,拼完字后便被一陣風卷散,四散飛去,像是從未存在過。只有一片金粉飄進窗臺,落在那張B超照上,輕輕一顫,顯出四個小字:
情比金堅
隨即消散。
屋里靜了幾秒。
“你看見了嗎?”黃尚問。
“看見什么?”亞萍端起已經涼了的泡面,吹了吹,“你說這面再不吃,就得倒掉了。”
黃尚沒動,盯著窗外。
“你說,以后咱們的孩子,會不會也拿到一本什么秘笈?”他忽然問。
“那得看誰給。”亞萍咬了一口面,皺眉,“涼了。”
“要是有人給他呢?”
“那就告訴他。”她放下叉子,轉頭看他,“真正的秘笈,是有人愿意陪你吃一碗涼面。”
黃尚笑了,笑得有點濕。
他走過去,從背后抱住她,下巴擱在她肩上。陽光照進來,落在床頭柜的抽屜上,那上面貼著一張便利貼,字跡是亞萍的:
“修好了,但不再用了。”
樓下打樁聲還在繼續,咚、咚、咚。
黃尚松開她,走到陽臺,把兩碗泡面端進來,倒進廚房的盆里——那是他們上周剛買的,準備種點蔥。
他洗了碗,擦干,放回碗柜。
亞萍靠在門框上看他忙活,忽然說:“你真不回公司了?”
“不回了。”
“那珍妮要是找你呢?”
“讓她找。”他擰干抹布,“我又不是她項目進度表。”
“周國榮呢?”
“他坐牢了。”黃尚把抹布掛好,“新聞說的。”
“那劉大勇?”
“跑內地去了。”他關上柜門,“聽說在工地看大門。”
亞萍笑出聲,拄著新拐杖走到他面前,抬頭:“那你以后,打算干什么?”
黃尚看著她,很久,然后伸手摸了摸她耳垂——那里空著,珍珠耳釘不見了。
“你說賣茶。”他慢慢說,“我背你上山頂那天,你說我背都背到山頂了,還怕沒路?”
“嗯。”
“那我就賣茶。”他說,“第一杯,免費。”
“誰喝?”
“你。”
“我有錢嗎?”
“你有腿。”他笑,“還能跑。”
她作勢要打他,他往后一退,撞上門框,碗柜震了一下,最上層的小玻璃杯晃了晃,沒掉下來。
陽光照滿屋子,照在那根靠在墻邊的舊拐杖上,焊痕處的蓮花紋,微微一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