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的手指從抽屜邊緣滑開,那張B超照已經收進了胸前的口袋,緊貼著心跳的位置。他沒再看第二眼,只是把帆布包拉鏈拉開,動作利落,像要把什么正式裝進去。包底還留著一點灰燼的痕跡,是昨晨山頂風吹落的余燼,他沒舍得清。
他從床頭夾層抽出那疊用膠帶仔細粘好的紙頁——《發達秘笈》最后的殘片。焦黑的邊角像被火舌舔過,字跡斷續,有些地方只剩筆畫的殘影。他一張張翻過,指尖在“權”字的裂痕上停了停,又滑到“利”字的末筆,那里有個小小的缺口,像是被人用指甲摳掉了一塊。
亞萍端著一杯溫水從廚房走出來,新拐杖的蓮花杖頭在地磚上輕輕一點,聲音清脆。她沒說話,只是把水遞過去,掌心貼著杯壁,仿佛在確認溫度。
“真要寄?”她問。
黃尚抬頭,接過水杯,沒喝。杯子在他手里轉了半圈,水紋輕輕晃了一下。
“不是寄辭職信的問題。”他說,“是得有人為那些事負責。”
亞萍沒追問是誰。她知道。
窗外,打樁機又“咚”了一聲,震得窗框輕顫。黃尚的目光掃過對面那棟停工的大樓,第十二層的鋼筋依舊裸露,銹得發紅。他想起那天露露站在邊緣,風把她的裙子吹得像一張要飛走的紙。他也想起自己沖上去,手里攥著這本秘笈,以為念幾句就能救人。
結果只接到一只高跟鞋。
他低頭看著手中的殘頁,忽然把整疊紙按在桌面上,左手壓住一角,右手拿起水杯,將溫水緩緩倒在紙頁邊緣。
亞萍沒攔他。
紙張吸了水,顏色變深,膠帶邊緣微微翹起,但沒散。字跡在濕痕中浮出來一點,像是從地底爬出的蟲。
“我還以為你要燒了它。”她說。
“燒了太輕。”他把濕紙重新塞進帆布包,“得讓它活著,走到該去的地方。”
亞萍拄著拐杖走近一步,手扶在桌沿,目光落在他胸前的口袋上。
“孩子不是負擔。”她說,“你不用非得做這種事來證明什么。”
黃尚笑了下,不是笑給她看,是笑給自己聽。
“我不是為了證明。”他聲音低,“我是突然明白了——那天在山頂,灰燼飄起來,拼出‘情比金堅’,可那不是秘笈寫的,是我們活出來的。可周國榮呢?他寫這東西,讓多少人瘋,多少人死,最后自己坐在唐裝屋里喝茶,像沒事人一樣。”
他頓了頓,手指敲了敲帆布包。
“我辭職,是因為我不想再蓋他那種樓。但我不動他,他明天就能再寫一本‘升職秘笈’,再害下一批人。”
亞萍沒說話。她只是把手輕輕覆在他手背上,掌心溫熱。
就在這時,帆布包里傳出一聲極輕的“嗤”響。
像是紙頁被點燃,卻沒有火光。
黃尚立刻拉開拉鏈,伸手進去——那疊濕過的殘頁正從內部泛出暗紅,像有東西在紙纖維里爬行。焦痕迅速蔓延,整疊紙無聲燃燒,沒有煙,沒有熱氣,只有灰燼一點點浮起,在包中自行排列。
“危險。”
兩個字,清清楚楚,由灰燼拼成,懸在包口上方一寸,靜止不動。
亞萍的拐杖突然震了一下,金屬杖身發出細微的嗡鳴,像是被什么頻率撞中。蓮花雕紋處閃過一絲微光,轉瞬即逝。
黃尚盯著那兩個字,沒退,沒抖,甚至沒眨眼。
他伸手,一把將灰燼攥進掌心。
粉末沒散,也沒落下,竟在他手里凝成一小團,像被無形的膜裹住。掌心傳來一點涼,不是溫度,是種觸感,像有人用指尖在他皮膚上寫了字。
“那就更要去。”他說。
亞萍看著他手里的灰團,輕聲問:“它還能說話?”
“不是它。”黃尚握緊拳頭,“是有人不想讓我忘了。”
他把拳頭收回來,塞進褲兜,動作自然得像揣了塊石頭。然后他背起帆布包,拉鏈拉到頂,肩帶在肩頭繃出一道弧線。
“你怕嗎?”亞萍拄著拐杖,沒攔他出門的動作。
“怕。”他站在門口,回頭,“可更怕有一天孩子問我,‘爸爸,你明明知道有人害人,為什么不說話?’”
她笑了,不是笑他勇敢,是笑他終于不繞路了。
“那你現在去哪兒?”
“先去銀行。”他說,“有些錢,得取出來。有些賬,得開始算。”
他伸手想關門,亞萍突然叫住他。
“尚哥。”
他停住。
“你兜里的灰……還在動嗎?”
黃尚沒回答。他只是把手伸進褲兜,捏了捏那團灰燼。它確實還在,微微震顫,像一顆被捂住的脈搏。
他沒說。
他只是把門輕輕帶上。
樓道里很安靜,只有他的腳步聲。走到一樓,陽光從門縫斜切進來,照在帆布包的拉鏈上,金屬頭閃了一下。
他剛邁出大門,褲兜里的灰團突然一燙。
他停下,掏出一看——灰燼不知何時已在他掌心重新排列,仍是兩個字,但變了內容:
快走
他抬頭,正對上街角一輛黑色轎車的車窗。窗簾半拉,看不清里面的人。車停得不靠邊,也不像等人,就那么橫在巷口,像一道不該存在的墻。
黃尚沒動。
他緩緩把灰燼攥緊,轉身,朝相反方向走去。
腳步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實。
身后的轎車沒有發動,也沒有追。
但他知道,它會等。
他拐進小巷,巷子窄,兩邊是舊樓的后墻,晾衣繩橫七豎八,掛著褪色的襯衫和兒童褲衩。他走到底,推開一扇銹鐵門,進入后街市集。
人聲一下子涌上來。
賣魚的在剁刀,賣菜的在吆喝,一個老太太蹲著挑豆芽,嘴里念叨著“老葉子不要”。黃尚穿過人群,手一直插在褲兜里,灰燼貼著皮膚,不再發燙,但也沒冷卻。
他在一家老式照相館前停下。櫥窗里擺著泛黃的婚紗照,玻璃上有幾道劃痕。他推門進去,鈴鐺響了一聲。
柜臺后坐著個老頭,戴著老花鏡,正在修一臺膠片相機。
“洗照片?”老頭頭也不抬。
“不。”黃尚從胸前口袋掏出B超照,“我想問問,這種紙,是不是醫院特供的?”
老頭接過照片,對著光看了看,又用指甲刮了刮邊角。
“鍍金屬層。”他說,“防偽用的,一般只在產科和腫瘤科出報告時才打。”
“能復制嗎?”
“復印件會丟這層反光。”老頭把照片還給他,“原件才能驗真。”
黃尚點頭,把照片收回,手剛放回口袋,褲兜里的灰燼猛地一跳——
像被針扎了一下。
他立刻轉身,沖出照相館。
巷口那輛黑車已經不見了。
但他知道,它沒走遠。
他站在街邊,手握成拳,灰燼在掌心微微發燙,像一塊不肯熄滅的炭。
遠處,電車叮當駛過,載滿乘客,沒人看他。
他低頭,緩緩張開手。
灰燼依舊成團,沒有散。
風從巷口吹來,掀動他額前的卷發。
他把拳頭重新握緊,走向銀行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