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的手剛從褲兜里抽出,那團灰燼還貼著掌心,微微發燙。他站在街邊,電車叮當駛過,人群涌動,他卻像被釘在原地。巷口那輛黑車不見了,但他知道,它只是退到了視線之外,像蛇蛻了皮,換個模樣繼續盯著。
他沒再猶豫,轉身扎進市集深處。賣魚攤前的水洼映出他扭曲的臉,他一腳踩過去,濺起渾濁的水花。他繞了三個彎,穿過晾滿衣物的窄巷,把灰燼分成三份,分別揉進三個排水溝的鐵柵里。指尖觸到濕泥時,灰燼入水的瞬間泛起一絲暗紅,像血溶進水,轉瞬不見。
他換了兩趟電車,在第三站跳下,從消防通道的鐵梯爬進公司大樓后側。鐵門銹跡斑斑,推開時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沒停,一路直上十八樓。
總監辦公室的門虛掩著。
他推門進去時,珍妮正把一疊文件塞進紙箱。黑色套裝依舊筆挺,紅高跟鞋踩在地板上,聲音清脆,像在敲打某種倒計時。桌上相框倒扣著,玻璃裂了一道縫。她的香水味還在空氣里飄著,但混進了一絲陌生的陳舊氣息,像是木頭在潮濕里腐爛。
黃尚把帆布包放在會議桌上,拉鏈沒拉開,但包口露出一點焦黑的紙邊。
“你來干什么?”珍妮頭也沒抬,手里的動作沒停。
“來找你問件事。”他聲音平得像在問天氣。
“我們之間沒什么好問的。”她拿起一支鋼筆,連同筆筒一起倒進箱子,“協議上周就解除了。婚戒、名分、責任,全清了。”
“我不是來談婚姻的。”他往前走了一步,“我是來問賬本的事。”
她終于抬頭,眼神冷得像冰。可就在那一瞬,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摸向頸間的項鏈,動作頓住,指尖微微發顫。
黃尚看在眼里,沒點破。
“我叔叔不是病死的。”他說,“他是被氣死的。周國榮逼他簽豆腐渣工程的驗收單,他不肯,就被排擠、打壓,最后倒在工地上。你爸知道,你也知道。”
珍妮的嘴唇動了動,沒出聲。
“現在他想讓我也閉嘴。”黃尚拍了拍帆布包,“可我不打算站著等刀落下來。我知道你爸在瑞士有保險柜,里面藏著這些年走賬的證據。我要密碼。”
“你瘋了。”她冷笑,“你以為那是銀行?那是墳墓。誰碰誰死。”
“我已經死過一次了。”他靠在桌邊,語氣輕松得像在聊晚飯,“靈魂出竅,見鬼見神,連亡魂都給我上課。現在我還活著,說明老天爺覺得我該做的事,還沒做完。”
珍妮盯著他,忽然笑了下,不是嘲諷,是疲憊。
“你真以為你是在對抗一個商人?”她壓低聲音,“他養著人,不是保鏢,不是打手。是降頭師。你知道什么叫降頭嗎?不是電影里扎小人的把戲。是讓人活生生爛在床上,是讓水變血,是讓夢變成刑場。”
黃尚沒動。
“那你呢?”他反問,“你跟他姓這么多年,穿這身黑套裝,踩這雙紅高跟,替他擦了多少次血?你手上干凈嗎?”
她猛地站直,眼神像刀。
“我沒辦法。”她說,“我是他女兒。我從十八歲起就被安排好一切。婚姻、職位、連呼吸的節奏都得按他的來。你以為我想?”
“現在你自由了。”黃尚說,“協議解除了,你可以走。可你還在收拾文件,還在替他保密。你不是自由了,你是習慣了當囚犯。”
她呼吸一滯。
半晌,她從抽屜里抽出一張紙條,甩過來。
黃尚接住。
紙條折得整齊,落在掌心時,他感覺到背面有一絲異樣——像是被火烤過,又像被血浸過。他沒立刻打開,而是抬眼看著她。
“密碼是我母親忌日。”珍妮背過身,手指劃過辦公桌邊緣,像是在確認什么痕跡,“1998年7月12日。”
黃尚低頭,指尖剛觸到折痕,紙條背面突然浮現出暗紅色的紋路,像朱砂畫的符,扭曲如蛇,一閃即逝。
他猛地抬頭。
“那是他貼身的東西。”珍妮沒回頭,“我從他書房偷出來的。他每天燒香,供一個紅木盒子。那紙條在里面待過。所以……沾了東西。”
“什么東西?”
“我不知道。”她終于轉過身,眼神復雜,“但我知道,你要是去開那個柜子,他一定會知道。而一旦他知道,降頭師就會動手。上一個查賬的財務主管,三天后在家里上吊,舌頭伸出來一尺長,可他明明不會自殺。”
黃尚把紙條收進口袋,動作很穩。
“那你為什么給我?”
“因為……”她頓了頓,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也想看看,有沒有人能打破這個局。”
她走到窗邊,拉開百葉窗一條縫,望向對面那棟停工的大樓。第十二層的鋼筋依舊裸露,銹得發紅。
“你走吧。”她說,“別從正門下樓。保安已經換了。你要是被抓到,我不會再保你。”
黃尚背起帆布包,走到門口,手搭上門把。
“你還記得我第一次來公司嗎?”他忽然問。
珍妮沒回頭。
“你穿著高跟鞋,踩得地板咚咚響,像在打鼓。你說‘新來的,別給我惹事’。我說‘我叫黃尚,不惹事,但也不怕事’。”
她嘴角動了動。
“現在呢?”她問。
“現在我還是那句話。”他拉開門,“不惹事,但也不怕事。”
門關上,走廊空蕩。
他沒走消防通道,而是直接進了電梯。按下B2,地下停車場。他知道監控在掃,但他不怕。怕也沒用。他現在手里有密碼,有線索,還有口袋里那張帶著朱砂紋的紙條。
電梯下降時,他掏出紙條,再次展開。
背面的紋路消失了,可那股腐木味還在,混著淡淡的香水味。他把紙條對折,塞進內袋,緊貼胸口。
電梯“叮”一聲,門開。
停車場光線昏暗,幾輛車停在柱子后,引擎沒響,車窗貼膜黑得像墨。他走出去,腳步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實。
走到自己那輛舊摩托前,他剛掏出鑰匙,褲兜里的紙條突然一燙。
他掏出來,展開。
背面的朱砂紋又出現了,比剛才更清晰,像活的一樣在紙上蠕動。紋路扭曲成兩個字:
回頭
他猛地轉身。
停車場盡頭,一根水泥柱后,站著一個人影。
黑色唐裝,油光的背頭,指間的翡翠扳指泛著綠光。
周國榮。
他沒動,只是看著黃尚,嘴角微微上揚,像在看一只誤入陷阱的螞蟻。
黃尚沒動。
他把紙條折好,收進口袋,然后慢條斯理地把鑰匙插進摩托點火口。
擰動。
引擎轟響。
他跨上車,戴上頭盔,目光始終沒離開那根柱子。
周國榮依舊站著,沒靠近,也沒走。
黃尚松開剎車,摩托往前滑出一米,輪胎碾過地上的水漬。
就在這時,周國榮抬起手,輕輕拍了兩下巴掌。
掌聲在空曠的停車場里回蕩。
黃尚沒回頭。
他踩下油門,摩托如箭射出,沖向坡道出口。
陽光刺眼。
他沖上地面,拐過街角,速度不減。
后視鏡里,沒有車追出來。
但他知道,那掌聲不是結束,是開始。
他右手握著車把,左手插進外套內袋,指尖觸到那張紙條。
它還在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