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撞開鐵門時,膝蓋狠狠磕在門檻上,整個人滾進一片塵土。他顧不上疼,立刻翻身把亞萍平放在地,喘著粗氣摸了摸她的鼻息。微弱,但還在。外面雨聲被鐵門隔開,只剩下屋檐滴水的節奏,一滴一滴,像在倒數。
他低頭看懷里的賬本,濕透的布料緊貼胸口,那道青紋仍在發燙,光暈透過衣料滲出來,映得指尖發綠。他沒時間細看,先解開亞萍的衣領,確認她呼吸通暢。她的臉蒼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泛青,右手還蜷著,掌心血符已經干涸,邊緣微微翹起。
廟里昏暗,只有供桌上的銅燭臺莫名其妙地亮著一截短蠟,火苗不搖也不滅。黃尚剛想湊近看看,眼角忽然掃到香爐后站著一個人。
灰白衣衫,胸口掛著塊金懷表,臉像被水泡過一樣泛白。那人沒說話,只是抬手,輕輕拍了拍自己左胸的位置。
黃尚猛地后退,背撞上墻。他認得這個動作——那是他每次心跳加速時,下意識按住胸口的習慣。可眼前這人,怎么會……
“你叔叔沒病死。”那人開口,聲音像是從井底傳上來,“他是被人斷了氧氣。”
黃尚喉嚨一緊,“誰?”
“周國榮。”亡魂往前走了一步,燭光落在他臉上,皮膚下透著青灰,“你被開除那天,他讓人拔了管子。你叔叔寫的日志,一直藏在施工記錄夾層里。”
黃尚蹲在地上,手撐著頭,腦子里嗡嗡作響。他記得那天,自己抱著帆布包沖進醫院,看見黃建新躺在病床上,臉色發紫,監護儀的線全被扯斷。醫生說是心梗突發,搶救無效。他跪在床邊嚎啕大哭,一遍遍喊“叔,我對不起你”,可現在……
“不信?”亡魂從袖中抽出一本薄冊子,扔在地上。封皮是建筑公司統一配發的施工日志,邊角卷曲,紙張發黃,右下角有暗褐色的血跡。
黃尚顫抖著撿起來,翻開第一頁。熟悉的字跡跳入眼簾:“三月十七,晴。尚兒被開除,我去找周國榮理論,他笑我說話太直。晚上胸口悶,血壓高。”
他翻到中間一頁,字跡突然變得歪斜,墨跡和血混在一起:“他們不讓我說話……李醫生來過兩次,說要調氧氣濃度。我不敢寫,但我記得……是周指使的……尚兒要小心,別碰賬本,它會認人……”
最后幾個字幾乎被指甲劃爛,像是寫到一半被人發現,倉促撕掉半頁。
黃尚的手抖得拿不住本子,啪地掉在地上。他忽然想起黃建新臨終前,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可他只顧著哭,沒聽清。現在想來,那口型,分明是“周”字。
“他寫完這本,藏在工地資料柜最底層,用防水袋包著。”亡魂站在燭光邊緣,影子拉得老長,“可第二天就被人清走了。只有我知道,他偷偷留了副本,在這廟里。”
黃尚抬頭,“你到底是誰?”
“王德發。”亡魂抬起手,金懷表無聲擺動,“《發達秘笈》的作者。我死后在陰間游了二十年,看夠了人為了錢瘋魔。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黃尚咬牙,“那你現在出現,是為了贖罪?”
“是為了止損。”王德發冷笑,“你以為周國榮只是害了你叔叔?他用秘笈控制了多少人,逼死了多少家庭?我只是個引路人,能不能走到底,看你自己。”
話音未落,亞萍突然抽搐了一下,右手猛地抬起,指向神龕。
黃尚立刻撲過去,卻被她手臂擋住視線。她眼睛沒睜,手指卻死死指著那面破舊的鏡子。
鏡面布滿裂痕,映出的影子扭曲變形。可就在那一瞬間,黃尚看見鏡中浮現出一張熟悉的臉——黃建新,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格子襯衫,金絲眼鏡后的眼神焦急,嘴唇開合,像是在喊什么。
“叔……”黃尚伸手想碰鏡子。
“別碰!”王德發厲聲喝止,“那是執念顯形,不是真魂!你一碰,鏡碎魂散,什么也留不下!”
可亞萍的手越伸越直,指尖幾乎貼上鏡面。她的喉嚨里擠出一聲低吟:“父親……你說什么……”
黃尚心一橫,抬手一拳砸向鏡面。
玻璃應聲碎裂,碎片還沒落地,每一片都映出不同的畫面——
一間醫院病房,周國榮站在床邊,手里捏著一張紙,對面是個穿白大褂的醫生。兩人低聲交談,周國榮從公文包里抽出一疊錢,塞進對方口袋。醫生點頭,轉身走向氧氣調節閥。
另一片碎片里,黃建新躺在床上,眼睛睜著,嘴唇顫抖,可氧氣濃度正被緩緩調低。他的手想抓床欄,可力氣一點點消失。
再一片里,周國榮站在辦公室窗前,手里拿著這本染血的日志,笑著對電話說:“燒了吧,反正人已經死了,誰還會信一個瘋子的日記?”
黃尚盯著那些畫面,拳頭捏得咯咯響。他蹲下身,一片一片撿起碎片,每撿起一片,上面的畫面就消失一分。最后他攥著滿手玻璃碴,掌心被劃出血,滴在日志封皮上,和原來的血跡混在一起。
王德發靜靜看著他,“現在你信了?”
黃尚沒說話,只是把日志塞進帆布包,重新背起亞萍。她的頭靠在他肩上,呼吸依舊微弱,但右手慢慢垂了下來,不再指向神龕。
“接下來去哪兒?”他問。
王德發抬起手,指向廟外,“明日午時,去銅鑼灣避風塘。你叔叔最后簽過一份工程備案,藏在那里的舊船艙里。里面有他親手錄的音頻,能證明一切。”
黃尚點頭,剛要走,忽然發現鏡框背面刻著一行小字:“銅鑼灣避風塘,三號碼頭,鐵皮艙。”
他記下位置,轉身朝門口走去。廟門吱呀一聲被拉開,雨還在下,風卷著冷氣撲進來。
“黃尚。”王德發在身后叫住他。
他停下。
“你胸口的印,和亞萍后頸的符,是同源的。她能撐這么多年,不是靠拐杖,是靠念你。你若倒了,她也活不成。”
黃尚低頭,看見賬本的青光還在閃,像心跳,又像催促。
他邁步沖進雨里,腳步踩碎水洼,背上的亞萍輕輕晃了一下,手指無意識地勾住了他的衣角。
廟內燭火忽然熄滅,王德發站在黑暗中,金懷表停在三點二十一分。
黃尚跑出十米,忽然聽見亞萍在耳邊極輕地說了兩個字:
“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