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沖進(jìn)巷口時,雨已經(jīng)小了,但亞萍的呼吸卻越來越淺。他把帆布包往上提了提,背上的她輕得像一片濕透的紙。賬本貼著胸口發(fā)燙,那道青紋像是活了過來,在布料下微微跳動,仿佛在催他快些。
他知道露露住哪。那棟老舊唐樓在旺角后街,樓梯窄得只能側(cè)身過人,墻皮剝落得像曬干的魚鱗。他一腳踹開三樓那扇銹跡斑斑的鐵門,屋里一股甜膩的香氣撲面而來,混著點鐵銹味。床頭供著一尊黑面小像,眼睛會動,正對著門口。
他沒管那玩意兒,先把亞萍平放在沙發(fā)上。她右手還蜷著,掌心那道血符已經(jīng)裂開細(xì)紋,指尖發(fā)紫。黃尚撕下T恤一角,蘸了點從窗縫滴進(jìn)來的雨水,輕輕擦她手心。賬本從包里滑出來半截,青光一閃一閃,照在他臉上。
他盯著那光,腦子里突然跳出一頁圖——《發(fā)達(dá)秘笈》里夾著的一張殘頁,畫著三根銀針扎在不同穴位,底下一行小字:“血引蠱出,逆氣可破。”
他翻出帆布包角落的銀針盒。這是黃建新生前用的,原本用來治工地上的扭傷拉傷,針管老舊,邊角都磨亮了。他捏起一根,對著賬本的光看了看,針尾微微震顫,像有東西在里頭爬。
露露就躺在里屋床上,妝沒卸,假睫毛翹著,嘴唇還是紅的。黃尚走過去,掀開她衣領(lǐng),鎖骨處那道符咒正緩緩滲黃水,蜈蚣形狀的墨線一縮一縮。他咬牙,把銀針依次扎進(jìn)她三陰交、氣海、命門三個位置。
針剛落定,露露猛地抽搐一下,脖子一仰,喉頭鼓起,像是有東西在往上頂。她皮膚下忽然浮出一張模糊的臉——男的,眉骨高,嘴角歪,只存在了一瞬,又沉了下去。
黃尚盯著她,手沒抖。第二根針下去,她開始哼歌,聲音忽男忽女,唱的是粵劇《帝女花》的調(diào)子。第三根針扎進(jìn)命門時,她整個人弓起來,后腦撞上床板,發(fā)出“咚”的一聲。
然后,她張開嘴。
一只通體幽藍(lán)的蜈蚣從她喉嚨里爬出來,足有巴掌長,觸須滴著血,落地時竟發(fā)出嬰兒哭聲。黃尚眼疾手快,一針釘住它七寸。蟲身炸開,黑膿四濺,墻上瞬間浮出周國榮的側(cè)臉——瞇眼笑,手里捏著一張紙,和施工日志上的血跡一模一樣。
那影子只停了一秒,就散了。
黃尚喘了口氣,低頭看露露。她還在喘,胸口劇烈起伏,左眼流淚,右眼流血。他一把扯開她衣領(lǐng),那道符咒已經(jīng)爛了,底下竟嵌著一枚翡翠扳指,綠得發(fā)暗,和周國榮手上戴的那個一模一樣。
他掰開扳指,內(nèi)側(cè)刻著一行極小的字:丙申年七月初九。
他盯著那八字,腦子里忽然通了。這不是普通信物——這是命門。周國榮用這個控制人,就像用賬本控制他,用情蠱控制露露。誰碰了這東西,誰就得聽他擺布。
“你哥……是三年前燒死的焊工?”他突然問。
露露愣住,眼神從渙散變得銳利。她咧嘴笑了,笑得極瘋,聲音卻低了下來:“你居然還記得那場火。”
“那天你不在現(xiàn)場。”黃尚盯著她,“但劉大勇拿過一張事故圖,說焊工家屬沒來認(rèn)尸。圖上那人,耳后有道疤,從耳根到頸窩,像閃電。”
露露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她假發(fā)松了,被黃尚一把扯下,露出底下短短的黑發(fā)——和那道燒傷疤。
“他逼我進(jìn)公司那天,就戴著這個扳指。”她聲音啞了,“說我要是不聽話,就讓我哥的尸體永遠(yuǎn)找不到。我信了。我他媽真的信了。”
她猛地咬破舌尖,一口黑血噴在墻上。影子一晃,竟顯出個男人身形——肩膀?qū)挘咀送Γ椭車鴺s有七分像。
黃尚沒動。他知道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扳指,是八字,是亞萍還在沙發(fā)上躺著,呼吸越來越弱。
他走回去,蹲在亞萍身邊。她右手忽然動了動,指尖滲出血珠,慢慢在翡翠扳指表面劃了一下。黃尚低頭看——是個殘缺的符,和賬本封皮上的紋路很像,但更舊,像是幾十年前就刻下的。
他忽然明白過來。這符不是降頭,是反制。亞萍不知道什么時候?qū)W會的,也許是黃建新教過她,也許是她自己從那些舊書里翻出來的。她一直在等這一刻,哪怕昏迷,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反擊。
“你還記得小時候的事嗎?”露露突然開口,聲音平靜了,“你第一次來香港,住在我家樓下,穿著藍(lán)工裝褲,腳上那雙帆布鞋破了個洞。”
黃尚沒回頭。
“亞萍拄著拐,站在巷口看了你三天。你不知道。你只記得我穿著短裙,在陽臺上晾衣服。”
黃尚手指收緊,扳指硌得掌心生疼。
“你以為我勾引你,是為了往上爬?”她冷笑,“可我看到你對亞萍的眼神,我就知道——你心里從來只有她。我恨她,也羨慕她。她殘了腿,卻能光明正大地愛你。我呢?我連自己是誰都搞不清。”
屋里安靜下來。雨停了,窗外只剩滴水聲。
黃尚把扳指收進(jìn)帆布包,和賬本放在一起。他抱起亞萍,她頭靠在他肩上,呼吸微弱,但指尖還勾著他的衣角。
“你想救她?”露露躺在地上,閉著眼,“情蠱認(rèn)主,子時一到,她就會開始流血,從眼睛、耳朵、鼻子,最后心停。”
“你有辦法。”黃尚說。
“我有。”她睜開眼,“但你要答應(yīng)我——別讓她知道我是誰。”
“為什么?”
“因為我哥死前,最后喊的名字是‘妹妹’。”她聲音輕下去,“可我沒有妹妹。我只有他。他燒死那天,我發(fā)過誓——只要能讓周國榮倒,我什么都愿意做。包括變成現(xiàn)在這樣。”
黃尚看著她,沒說話。
“扳指能引蠱,但要血祭。”她說,“用你知道最重要的人的血,滴在符上。它才會反噬。”
黃尚低頭看亞萍。她睫毛顫了顫,像要醒來。
“不是你。”露露仿佛看穿他,“是她。只有她的血,才能激活反制。因為情蠱認(rèn)的不是你,是她。”
黃尚的手指慢慢撫過亞萍的臉。她太瘦了,臉頰凹下去,嘴唇干裂。他想起她第一次給他送飯,在工地門口站了兩個小時,就為了等他下班。她不說,可她一直在等。
他抽出一根銀針,咬破指尖,血滴在扳指的符上。
血沒被吸收,反而凝在表面,像一顆紅珠。
“我說了,要她的血。”露露冷笑。
黃尚抬頭,“她已經(jīng)付出太多了。”
他把針尖對準(zhǔn)自己胸口,正要刺下,亞萍的手忽然抬起來,輕輕壓住他手腕。
她睜開了眼。
目光清亮,像雨后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