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背著亞萍沖下天臺最后一級鐵梯時,她的手指還在抽動,指尖朝他耳后劃了一下,像小時候他偷摘芒果被樹枝刮破臉,她踮腳用帕子給他擦血那樣輕。可那一下沒擦出溫度,只留下一道濕痕,不知是汗還是血。
他沒停,拐過三條巷子,警笛聲在遠處炸開,像鍋燒干的水。他記得王德發(fā)最后說的幾個字——“午時,銅鑼灣避風塘”。那聲音不像從嘴里出來的,倒像是從他背上的帆布包里滲出來的,賬本貼著他的背脊,一陣一陣發(fā)燙,像塊暖寶寶快沒電了,忽明忽暗。
亞萍突然哼了一聲,喉嚨里滾出幾個字:“走……我能走……”
黃尚一愣,腳步慢了半拍。她竟自己滑下他背,左腳一撐,拐杖甩到一邊,竟真往前邁了三步。第四步還沒落地,她膝蓋一彎,跪在了濕漉漉的碼頭水泥地上。
“亞萍!”
他撲過去扶她,卻見她左腿褲管裂開,殘肢處的皮膚像曬久的墻皮,一塊塊翹起,底下滲出黑血,腥得發(fā)酸。他撕下T恤去包,布條剛纏上,血就透了出來,里面浮著細碎的金粉,像有人往傷口里撒了亮片。
他咬牙,把布條扎緊,可那血越流越急,金粉順著磚縫鉆進去,眨眼沒了影。五分鐘后,旁邊一個銹跡斑斑的排水蓋邊緣,慢慢洇出墨黑的紋路,先是“此”字的一點,接著是橫折,像是有人用血當墨,在底下一筆一筆往上寫。
他盯著那字,手心發(fā)緊。
亞萍癱在他懷里,臉白得像紙,嘴唇卻泛著青紫。她右手還攥著那半頁紙,上面“魂印為刃”四個字微微發(fā)燙,像貼了退燒貼。黃尚把她輕輕放在一艘破漁船的船板上,帆布包墊在她頭下。船身歪斜,甲板裂了縫,縫里長著綠毛,一碰就掉渣。
他蹲下來,盯著排水蓋。那五個字已經(jīng)快拼全了——“此路非生”。
他伸手去撬,鐵環(huán)冰得刺骨。試了兩次,紋絲不動。
他想起什么,咬破右手食指,把血抹在鐵環(huán)上。血珠剛沾上去,就被吸了進去,像滴進沙地的水。下一秒,“哐”一聲,蓋子彈開,底下黑水緩緩流動,成千上萬的紙片隨波浮沉,全是《發(fā)達秘笈》的殘頁,邊角焦黑,字跡歪斜,拼出完整的五個大字——“此路非生路”。
黃尚盯著那行字,忽然笑了下:“那你讓我來,是想看我死?”
話音未落,四周漁船纜繩突然繃緊,發(fā)出“吱呀”聲,像是被什么看不見的東西拉住了。空氣里飄來一股味兒,魚腥混著腐油,還有一絲說不清的焦香,像燒頭發(fā)。
他耳朵一動——沙沙、沙沙……是紙頁翻動的聲音,可四周沒人,風也沒起。
他回頭去看亞萍,發(fā)現(xiàn)她左腿傷口的黑血正一滴一滴落在船板上,血珠滾到裂縫邊,竟被吸了進去。下一秒,下水道里的殘頁青光一閃,像通了電。
他猛地抱起亞萍,把她往船尾挪,用帆布包隔開她和地面。她體溫低得嚇人,呼吸淺得幾乎摸不到。他摸她口袋,想找點能用的東西,卻摸出一小塊燒焦的紙角,邊緣參差,像是從火里搶出來的。他心頭一跳——這紙,和她手里那半頁,能拼上。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響起。
不是從耳朵進來的,是直接在腦子里炸開的。
“你來了。”
黃尚沒回頭。他知道是誰。
“周國榮。”
“你背了個快死的人,闖進死地。”那聲音不緊不慢,像在談天氣,“她腿里的東西,是你給的。”
黃尚低頭看亞萍,她眼皮顫了顫,沒睜眼。左腿傷口還在滲血,金粉混在黑血里,像融化的金箔。
“你設的局。”黃尚說,“讓她走幾步,是為了讓魂印和秘笈殘頁共鳴,對吧?好讓這些破紙顯靈。”
“聰明。”那聲音笑了,“可你更蠢。明知道是陷阱,還來。”
黃尚沒答。他盯著下水道里的殘頁,忽然發(fā)現(xiàn)其中一頁夾著個亮晶晶的東西——半顆珍珠,邊緣焦黑,像是被火燒過。他認得那材質,和亞萍耳釘上的珍珠一模一樣。
他心頭一緊。
原來她不是丟了耳釘,是把它融了,融進了魂印里,當引子。
難怪她能走那三步。
難怪她現(xiàn)在快不行了。
他把珍珠碎片捏起來,指尖一燙,像碰到燒紅的鐵絲。他把它塞進自己口袋,再抬頭時,目光掃向避風塘盡頭。
一艘漆黑的漁船緩緩亮起紅燈,像一只睜開的眼睛。
甲板上站著一個人,手里轉著一串念珠,正是周國榮。可他腳下影子歪斜,拉出兩條,一條直立,一條佝僂,像兩個人疊在一起。
黃尚把亞萍抱得更緊了些,低聲說:“你說此路非生路,那你站在這兒,是想當死神,還是想當餌?”
他沒等回答,邁步就朝那艘船走。
一步,兩步。
亞萍在他懷里輕輕動了一下,左腿傷口的血滴下來,落在他鞋面上,暈開一小片暗紅。
他低頭看了眼,繼續(xù)走。
紅燈越來越近,周國榮站在船頭,沒動。
兩條影子在甲板上晃。
黃尚走到跳板前,剛要抬腳——
亞萍突然抽了一口氣,右手猛地抬起,指尖直指周國榮的臉。
她眼睛沒睜,嘴唇也沒動。
可她的手,像被什么牽著,緩緩畫出一道弧線,正對著那串念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