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的鞋底踩進跳板裂縫時，亞萍的手指還在顫。那根指向念珠的食指沒有放下，像被釘在了半空。周國榮站在船頭，兩條影子交錯，其中一條佝僂著背，像是被人從背后推著走。黃尚沒動，他把亞萍往懷里收了收，帆布包壓在她后背，賬本貼著她的脊梁，燙得像塊燒紅的鐵片。
他低頭看她。她嘴唇發紫，呼吸幾乎斷了，可右手還攥著那半頁紙，指節泛白。他忽然想起她剛才走的那三步——不是靠拐杖，也不是他背她，是她自己站起來的。那時候她的腿還沒裂開，金粉還在血里打轉，可她走得很穩，穩得不像個殘了二十年的人。
“你不是快死了。”他喃喃，“你是早就準備好了。”
他沒再看周國榮，而是把賬本從包里抽出來。牛皮封面已經發黑，邊角卷起，像是被水泡過又曬干。他咬破手指，血滴在封面上，一滴、兩滴，第三滴落下去時，火“騰”地竄了起來。
火焰不是從紙面燒起的，是從字縫里鉆出來的。賬本上的墨跡開始扭曲，像活蟲一樣爬動，一條條紅線從“周國榮”三個字延伸出去，連向二十多個名字，有的是議員，有的是官員，有的是銀行高層。每條線末端都標著金額和日期，最后一筆是三天前，寫著“舊碼頭3號倉，貨柜編號KX-792”。
黃尚盯著那行字，火光映在他臉上，跳動的光影里，他看見地面濕氣凝成一道微弱的光痕，斜斜指向東南方向。他剛想伸手去記，亞萍突然動了。
她猛地抽出手，一把抓過燃燒的賬本，轉身就往自己左腿上按。
“亞萍！”黃尚撲過去，手剛碰到她肩膀，一股力量把他掀開，像是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墻。他摔在甲板上，手肘磕出青紫，抬頭時只看見火。
火焰纏上她的腿，從潰爛的傷口往上爬，黑血遇火“滋”地一聲冒起白煙，金粉在火中閃出青光。她的衣服沒燒，皮膚也沒焦，可火就是不滅，反而越燒越穩，像被什么吸住了。
周國榮在船頭笑了：“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她才是王德發選中的守秘人。你不過是個引路人，走完了就該退場。”
黃尚爬起來，還想沖，卻被一股熱浪逼退。他眼睜睜看著亞萍低頭，看著火焰在她腳下地面燒出五個字——“舊碼頭3號倉”。字是青色的，像用符墨寫成，燒完就化成灰，隨風散了。
她抬起頭，嘴角揚起一點笑，聲音輕得像耳語：“主角……從來不是你。”
火光中，她的腳踝上閃過一道虛影，像是鎖鏈纏了一圈，又瞬間消失。黃尚愣住，那紋路他認得——和天臺那晚捆住周國榮的鎖鏈一模一樣。
火勢漸弱，亞萍整個人蜷在灰燼里，不動了。賬本燒得只剩一角，焦黑卷曲，上面“魂印為刃”四個字還冒著青煙。黃尚撲過去，把她抱進懷里，手探她鼻息，沒有氣；摸她手腕，沒有脈。他把她翻過來，發現她右手還死死攥著那半頁紙，指尖發燙。
他把那角賬本殘灰塞進帆布包，背起她就走。跳板在他腳下吱呀作響，周國榮沒攔，只是站在船頭鼓掌，兩條影子在紅燈下拉得老長。
雨開始下，不大，但密，打在臉上像針扎。黃尚沿著碼頭小巷跑，腳底踩過積水，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褲管。他不敢回頭，可總覺得背后有雙眼睛盯著。跑到第三條巷口，他靠墻喘了口氣，低頭看亞萍。
她后頸處有一道細紋，平時藏在發際線下，現在被雨水打濕，露了出來。那紋路在雨中一閃一閃，頻率和他胸口的魂印一模一樣。他伸手去摸，指尖剛碰到，那紋路就暗了下去，像被水沖淡的墨跡。
他沒再碰，只是把她往上托了托，繼續往前走。
巷子盡頭是條窄街，街口停著一輛舊摩托，車牌被泥糊住，看不出號碼。他把亞萍放在后座，自己跨上去，鑰匙插進鎖孔，一擰就響。引擎突突兩聲，冒了股黑煙，居然還能跑。
他剛松開離合，亞萍的手突然動了。
不是抽搐，是主動握住了他的腰。力道不大，但很穩。他僵住，回頭去看她臉，她眼睛閉著，臉色還是白的，可嘴唇泛起一點血色。
“你還活著？”他聲音發抖。
她沒睜眼，手指卻收得更緊了些。
他沒再問，一踩油門，摩托沖進雨幕。風迎面刮來，吹得他睜不開眼，可他死死盯著前方。舊碼頭在城東，要穿過半個港島，路上有檢查站，有巡邏車，有周國榮的眼線。他知道這些，可他沒繞路。
他只記得火里那五個字。
舊碼頭3號倉。
摩托在雨中拐過一個急彎，車尾打滑，差點撞上電線桿。他穩住車把，亞萍的頭輕輕磕在他背上，發絲貼著他脖頸，濕冷。他伸手把她往懷里帶了帶，發現她左腿褲管又裂開了，傷口邊緣的皮膚正在緩慢愈合，像是被火烤過的泥地，干了就自動封住裂縫。
他沒多看，只是把帆布包往前挪了挪，蓋住她腿。
雨越下越大，街燈在水洼里碎成一片片黃光。他騎過一座橋，橋下是黑水，漂著垃圾和油膜。忽然，他看見水里倒影里，亞萍的眼睛睜了一下。
他猛地剎車，摩托歪在路邊。
水里的倒影晃著，可那雙眼睛確實睜開了，直勾勾看著他。他回頭，亞萍的臉依舊閉著，呼吸微弱，像睡著了。
他盯著水面，倒影里的她卻笑了。
笑得不像她。
他一把扯下帆布包，把那半頁“魂印為刃”掏出來，按在自己胸口。魂印立刻發燙，青光一閃，水里的倒影瞬間扭曲，那雙眼睛消失了，只剩一片蕩漾的黑。
他把紙塞回去，重新發動摩托。
剛起步，亞萍的手機在口袋里震了一下。
他沒拿出來，只是加快了速度。
雨刷在擋風玻璃上來回擺動，發出單調的“咔嗒”聲。他騎過最后一個路口，前方鐵網圍欄上掛著塊銹跡斑斑的牌子——“舊碼頭作業區，閑人勿入”。
他把摩托停在圍欄外，背起亞萍翻進去。地面上有腳印，很新，像是剛有人走過。他順著腳印走，走到3號倉門口，發現門沒鎖，虛掩著。
他推開門，里面漆黑一片。
亞萍在他背上突然輕笑了一聲。
聲音很輕，像風吹過紙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