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站在倉庫門口,陽光照在臉上,卻覺得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在裂開。他低頭看自己的胸口,工裝衣料上滲出暗紅,一滴血順著鎖骨滑下來,砸在水泥地上,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他沒動,只是慢慢把手伸進帆布包,指尖碰到那些殘頁。紙張邊緣已經發脆,像是隨時會碎成灰。亞萍從墻邊撐著站起來,拐杖在地上劃出一道細長的痕跡。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還是走到了他面前。
“你感覺到了?”她問。
黃尚點頭。“像有根針,在往骨頭里鉆。”
亞萍沒說話,伸手把殘頁一張張拿出來,攤在地上。最后那頁寫著“破魂咒”三個字,筆跡歪歪扭扭,像是孩子寫的。黃尚盯著看了很久,忽然想起什么——小時候亞萍寫日記,字就是這樣的。
“這是你寫的?”
她點頭,“小時候夢見的。每次寫完,醒來手心都是血。”
黃尚沒再問,只是跪下來,和她面對面坐下。兩人中間放著那頁紙,風從破頂吹進來,紙角微微顫動。
亞萍抓住他的手,指尖冰涼。她咬破食指,在他掌心畫了個符號,又把自己的掌心對上去。黃尚感覺到一股熱流從她皮膚傳過來,順著血管往胸口奔涌。那道裂開的感覺更明顯了,但他沒松手。
“一起念。”她說。
黃尚看著她的眼睛,點了點頭。
他們同時開口,聲音低得像耳語,可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地底鉆出來的。念到第三句時,胸口的魂印突然劇烈跳動,像是要掙脫皮肉沖出來。黃尚悶哼一聲,額頭冒出冷汗,可還是繼續念著。
亞萍的聲音也開始發抖,但她沒停。她的左腿忽然抽搐了一下,褲管下的傷口裂開,滲出的不再是血,而是泛著微光的液體,一滴一滴落在殘頁上。
紙頁開始燃燒。
不是明火,是自內而外泛起金光,像被看不見的火舌舔過。第一頁化成灰時,空中突然浮現出畫面——周國榮站在工地前,手里拿著一份合同,笑著對一個戴眼鏡的男人說:“這棟樓,能撐十年就不錯了。”
黃尚認得那個男人,是叔叔黃建新。
第二頁燒起來時,畫面變了。周國榮在辦公室里,把一枚扳指套上手指,對面躺著一具尸體,脖子上還掛著半塊玉佩。
第三頁,是露露十歲那年,被人從夜總會拖出來,臉上全是淚。
一頁接一頁,二十年的罪行在空中流轉,像一場無聲的審判。黃尚的呼吸越來越重,胸口的魂印已經完全裂開,血順著衣服往下淌。他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可還是死死盯著亞萍,生怕她倒下。
亞萍的臉色白得像紙,可她的眼神一直沒變。她握著他的手,聲音越來越輕,卻始終沒斷。當最后一頁開始燃燒時,她的左腿猛地一震,整個人往后仰,卻被黃尚一把抱住。
“別松手。”他說。
她點頭,把最后幾個字念完。
話音落的瞬間,金光炸開。
不是爆炸,是像水波一樣從他們身上蕩出去,掃過整個倉庫。所有殘頁在同一刻化為灰燼,飄在空中,緩緩下落。黃尚覺得胸口一空,像是被抽走了什么重要的東西。他低頭看,原本魂印的位置,皮膚已經恢復平整,連疤痕都沒有留下。
亞萍的腿在動。
不是抽搐,是肌肉在重組,皮膚下像有東西在生長。她低頭看著,手指微微發抖。褲管一點點被撐起,潰爛的邊緣開始愈合,斷裂的骨骼重新連接。黃尚扶著她肩膀,看著那條腿從殘缺變得完整,從小腿到腳踝,最后連腳趾都一根根舒展開。
她試著動了動腳。
能動。
她又試了試,把重心移到那條腿上。
站住了。
黃尚看著她,忽然笑了,笑得眼睛都紅了。他從發間找到那枚珍珠耳釘,輕輕拿下來,用袖子擦了擦,然后抬手,重新戴回她右耳。
“這次,換我守護你。”他說。
亞萍沒說話,只是伸手勾住他的手腕,指尖在他脈搏上輕輕點了點。
外面傳來腳步聲,由遠及近。黃尚沒回頭,只是把亞萍往懷里帶了帶。她靠著他,呼吸很輕。
門被推開,珍妮站在門口,手里拿著對講機,目光掃過滿地灰燼,最后落在他們身上。
“人呢?”她問。
黃尚低頭看亞萍,她沖他眨了眨眼。
“走了。”他說。
珍妮往前走了兩步,彎腰撿起一片灰燼。那灰在她掌心輕輕顫動,形狀像一枚耳釘,可一碰就散了。她抬頭看向黃尚,還想問什么,卻被一陣風打斷。
風卷著灰燼在空中打轉,忽然聚成半個字——
情。
字沒寫完,就散了。
黃尚把帆布包背上,一只手扶著亞萍的腰,另一只手牽著她沒拿拐杖的那只手。他們一起往外走,腳步很慢,但很穩。
陽光照在兩人身上,影子拉得很長。
亞萍忽然停下,回頭看了眼倉庫。
“你覺得,他真的走了嗎?”
黃尚沒回答,只是握緊了她的手。
他們繼續往前走,走出碼頭,走上街道。路上有賣早餐的攤子,油條在鍋里翻滾,香味飄出來。一個小孩騎著自行車從旁邊沖過,車鈴叮叮響。
黃尚忽然說:“明天,我請你吃腸粉。”
亞萍笑了,“要加蛋。”
“加兩個。”
“還要辣醬。”
“你不是怕辣?”
“現在不怕了。”
他們走過一個路口,紅燈變綠,行人開始移動。黃尚低頭看她,發現她走路已經完全正常,連一點跛的痕跡都沒有。
他忽然想起什么,從包里翻出那根銀色拐杖。杖身已經沒了鎖鏈的紋路,變得光滑如新。
“還要留著嗎?”他問。
亞萍接過拐杖,看了看,然后輕輕放在路邊的垃圾桶上。
“不用了。”
他們繼續走,穿過人群,走進早市的喧鬧里。
黃尚的手一直沒松開。
亞萍忽然抬頭看他,“你說,如果那天我沒埋下那枚耳釘,現在會怎樣?”
黃尚停下腳步。
他看著她,很久,然后說:“那我就再送你一枚。”
亞萍笑了,眼角有光閃了一下。
她踮起腳,把額頭輕輕靠在他肩膀上。
黃尚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頭發。
遠處,一輛摩托車駛過,排氣管發出沉悶的響聲。騎手戴著頭盔,沒看這邊,一路往前,消失在街角。
黃尚忽然覺得右耳有點癢。
他抬手撓了撓。
指尖碰到一點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