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把那支向日葵插進亞萍的帆布包側袋時,風剛好掀開一角,露出里面那片焦黑的紙屑。他沒去碰,只拉好拉鏈,扶著她上了巴士。車行到半路,亞萍靠在他肩上睡著了,拐杖橫在兩人腿間,像一道安靜的界線。他低頭看她耳垂空著的地方,想起露露遞還耳釘時的笑容,沒說話,只把包往懷里收了收。
手機震了一下。是珍妮發來的消息:“培訓中心明天揭牌,你能來嗎?”
他回了個“好”,又刪掉,重新打:“亞萍設計了新安全帽,我帶她一起去。”
巴士到站,他輕輕搖醒亞萍。她睜眼第一件事就是摸包,確認那支花還在。他笑了,伸手扶她下車,腳剛落地,就看見劉大勇站在路邊,手里舉著攝像機,鏡頭卻沒對準他們,而是拍著街對面那棟剛拆完的舊樓。
“拍完了?”黃尚問。
“剛收工。”劉大勇放下機器,“那邊要建新中心,我來踩點。”
黃尚點頭,沒多問。三人并肩走了一段,劉大勇忽然說:“我想把第一集標題改成《從頭開始》。”
亞萍停下腳步,“不是《新發達秘笈》了?”
“改主意了。”他笑了笑,“有些東西,不是秘笈能教的。”
黃尚看了他一眼,沒接話。他知道,有些人摔過,才懂什么叫站起來。
第二天一早,黃尚背著帆布包走進培訓中心大廳。墻上還掛著周國榮的畫像,金框黑像,目光冷峻。幾名工人圍在門口議論,聲音不大,但字字清晰:“這女的,不是他老婆嗎?”“聽說是被迫結婚的。”“現在倒好,前腳人進去了,后腳她就接管了?”
黃尚沒停下,徑直走到畫像前,伸手取下相框。金屬鉤子刮過墻面,發出短促的響聲。他轉身面對眾人,把相框倒扣在桌上。
“這地方教人怎么站直,”他說,“不能再掛一個倒下的人。”
沒人說話。有人低頭,有人避開視線,也有人輕輕鼓了兩下掌。
他從包里拿出那個安全帽——亞萍連夜改了三版,最終定稿的模樣像一枚被陽光鍍亮的貝殼。珍珠鑲在帽檐一圈,不是裝飾,而是反光材料的一部分。帽內側加了熒光條,黑暗中能持續發光六小時。
“以后每個工人下班,家屬都能在路燈下看見他。”黃尚把它放在講臺上,“不是為了好看,是為了活著回家。”
工人們陸續上前查看,一個老匠人用指腹摩挲帽檐紋路,忽然皺眉:“這圖案……我怎么覺得眼熟?”
“像小時候課本里的符。”旁邊人接話。
黃尚沒解釋。他知道那紋路的源頭——亞萍說她夢里見過,醒來就畫了下來。現在,它正靜靜躺在帽沿,像一道被重新喚醒的印記。
揭牌儀式定在下午。黃尚在中心里轉了一圈,發現地下室門虛掩著。他推門進去,鐵銹簌簌落下。屋里堆著舊文件和廢棄圖紙,角落一張供桌卻異常整潔,上面擺著一個牌位,寫著“王德發之靈位”。
他愣住。
牌位前放著一杯水,一杯酒,還有一張泛黃的照片——年輕的珍妮站在一座模型前,手里舉著獎狀,笑容燦爛。照片底下壓著一封信,信封上字跡蒼老而有力。
他沒打開,但認得出那名字。王德發。那個在陰間點化他、說“建筑是人心骨架”的亡魂。
身后傳來腳步聲。珍妮站在門口,手里拎著一盞舊臺燈。
“你早就知道他不是壞人?”黃尚問。
“我不知道。”她走進來,把燈放在供桌旁,“我只知道,他死前給我寫了這封信,說我是他唯一沒被權勢弄臟的血親。他說,我該回去做建筑師,不是做董事長的女兒。”
她頓了頓,“我以前恨他安排婚姻,恨他操控一切。可現在想想,他讓我嫁給周國榮,也許不是為了聯姻,是為了讓我親手毀掉那個帝國。”
黃尚沉默。他想起王德發亡魂最后的話:“有些人,生來就在牢籠里,能砸開一條縫,已是英雄。”
珍妮從抽屜里取出一張圖紙,輕輕鋪開。那是棟兒童活動中心的設計稿,線條干凈,結構穩固,角落署名“珍妮·周,12歲”。
“我父親當年把它撕了,說女孩子不該想這些。”她手指撫過折痕,“現在,我要把它建出來,就在培訓中心旁邊。”
黃尚看著那張紙,忽然明白她為什么執意改建這棟樓——不是贖罪,是尋根。不是繼承遺產,是奪回本該屬于她的名字。
“亞萍的安全帽,”他輕聲說,“你看看。”
珍妮接過帽子,翻來覆去地看。當她注意到內側熒光條的排列方式時,呼吸微微一滯。
“這結構……像某種建筑力學圖。”
“她不懂力學。”黃尚說,“但她記得你說過,安全不是靠鋼筋,是靠被人看見。”
珍妮沒說話,只把帽子輕輕放在牌位前,像一種儀式。
揭牌前半小時,她換上了一身淺灰工裝,不再是過去的黑西裝紅高跟。她站在鏡子前,從口袋里摸出一枚珍珠耳釘——和亞萍那對一模一樣的款式,是那天在婚紗店,亞萍悄悄塞給她的。
她沒戴在耳朵上,而是別在了安全帽的帶子內側。
“這一次,”她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說,“我為自己戴盔。”
陽光正午,培訓中心正門前聚集了上百人。記者、工人、前同事、受助家庭……黃尚站在后排,看見珍妮走上臺,手里捧著那個貝殼般發亮的安全帽。
她將它高高舉起。
陽光穿過玻璃頂棚,斜射在帽檐珍珠上,折射出細碎光斑。那些光落在地面,竟拼出清晰的紋路——正是《發達秘笈》封底的符文形狀。
人群騷動。
“光里有字!”有人喊。
“像書上的圖案!”
珍妮低頭看帽檐,也怔住了。她沒設計這個,可那紋路分明是她昨夜在圖紙邊緣隨手畫下的結構線,與秘笈符文竟完全重合。
黃尚站在人群最前方,陽光正落在他腳邊。他低頭,看見兩道光痕在地上交匯,組成一個字——“主”。
他沒動,任那光印在鞋底。
珍妮戴上安全帽,聲音透過麥克風傳遍全場:“從今天起,這里不教人怎么往上爬。我們只教人,怎么穩穩地站著,怎么安全地回家。”
掌聲雷動。
儀式結束后,工人們陸續領走新安全帽。黃尚幫亞萍整理背包,忽然聽見她輕聲說:“那紋路……今天早上又出現在我夢里了。”
“什么樣的夢?”
“我站在一棟很高的樓頂,下面全是人,每個人頭上都亮著光。有個聲音說:‘輪到你了。’”
黃尚沒接話。他抬頭看天,陽光正烈,培訓中心的玻璃幕墻反射出刺目光芒。
一道光斜切而下,照在珍妮剛放回展臺的安全帽上。帽檐微動,珍珠邊緣泛起一絲極淡的金線,像血,又像熔化的光。
珍妮伸手去拿帽子,指尖剛觸到帽檐——
帽內熒光條突然亮起,不是緩慢漸亮,而是瞬間爆發出刺目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