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的手還搭在車門把手上,帆布包沉在肩頭,夾層里的灰燼貼著胸口,像一塊溫熱的石頭。他沒急著下車,只是看著亞萍從副駕起身,拐杖輕點地面,動作穩得像是走過千百遍的路。她抬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嘴角動了動,像是在笑,又像是在確認他還在這里。
他點點頭,跟著下了車。
婚禮請柬是露露親手送來的,燙金邊角,印著“百年好合”四個字。黃尚當時接過時還笑了一聲:“你這字寫得,比你做人真誠多了。”露露翻了個白眼,把包甩上肩,扭著腰走了,可第二天又悄悄塞了張紙條進他工裝褲口袋:“別搞砸了,這次是真的。”
現在,他們站在酒店門口,賓客來來往往,笑聲、音樂、香檳杯碰撞的聲音混成一片。黃尚忽然覺得耳朵有點嗡,像是從深水里浮上來,一時聽不清岸上的人在喊什么。
“你緊張?”亞萍輕聲問。
“不。”他搖頭,“就是覺得……太像夢了。”
她笑了,把拐杖換到左手,右手伸過來,輕輕握住他的手腕:“那就掐一下,看疼不疼。”
他真掐了,不輕,她“嘶”了一聲,卻沒松手。兩人對視一瞬,都笑了。
婚禮廳里,燈光暖得像黃昏。大銀幕突然亮起,是露露放的紀錄片。畫面一開始是模糊的影像,像是老式攝像機拍的,接著鏡頭一轉,出現一間老屋,窗邊站著個穿淡粉色連衣裙的小女孩,左腿微跛,手里攥著一根銀色拐杖。
是二十年前的亞萍。
黃尚屏住呼吸。
鏡頭推進,小女孩從口袋里掏出一枚珍珠耳釘,低頭看了看,然后踮起腳,把它放進掛在衣架上的婚紗口袋里。畫面一跳,切換到現在的亞萍,正從婚紗內袋取出同一枚耳釘,指尖微光一閃,像是有東西輕輕震了一下。
全場安靜了幾秒。
接著有人鼓掌,有人笑,有人說“真巧啊”,可黃尚知道,這不是巧。
他轉頭看亞萍,她正盯著屏幕,眼神平靜,像是早就知道這一幕會來。她慢慢把耳釘戴回右耳,抬手時,袖口滑落,露出手腕內側一道淡淡的月牙形印記。
他低頭看自己掌心,那道半月形的紋路也在,顏色比從前淺了,卻更清晰。
“原來它一直都在。”他低聲說。
“什么?”
“沒什么。”他搖頭,握住她的手,“就是覺得,好像終于走完了一段路。”
話音未落,珍妮端著香檳走過來。她今天沒穿黑西裝,換了一條深藍長裙,頭發松松挽起,少了平日的鋒利,多了幾分柔和。
“你們看了?”她問。
黃尚點頭。
“我昨晚整理父親書房,發現他早年寫的一段話。”她抿了口酒,目光落在屏幕上還在回放的畫面,“他說,有些東西,燒不掉,也藏不住,因為它本來就不在紙上。”
“在哪?”亞萍問。
“在人心里。”珍妮看著他們,忽然笑了,“你們以為燒了秘笈就結束了?可發達秘笈從來不是一本書。它是露露熬夜改婚紗時的針腳,是工人在工地戴安全帽前多檢查一遍的習慣,是你媽打電話問你吃沒吃飯的那句話。”
她頓了頓,把酒杯輕輕放在桌上,水珠順著杯壁滑下,在木面上拖出一道濕痕,慢慢聚成一個半圓。
“它在每一個選擇不走捷徑的人身上活著。”
黃尚沒說話,只覺得掌心那道半月忽然熱了一下。
他下意識握緊亞萍的手,卻發現她的掌心也有同樣的印記,位置正好能拼成一個完整的圓。
“你什么時候有的?”他問。
“火場那次。”她輕聲說,“你背我出來的時候,我聽見一個聲音說:‘守門人換了。’”
他心頭一震。
兩人對視一眼,沒再說話。黃尚抬起手,掌心朝上,亞萍也照做。當兩道印記貼在一起的瞬間,沒有光爆,沒有聲響,只是夜空忽然亮了一下,像是月亮被擦亮了一瞬。
一輪完整的月亮懸在天邊,清輝灑下,照在每個人的臉上。
就在這時,黃尚口袋里的戒指盒輕輕震動了一下。
他拿出來,打開——那枚戒指內側,原本刻著“真發達秘笈”的地方,現在什么字都沒有,只有一圈細密的紋路,像是心跳的波紋,又像是某種古老的符號。
他抬頭想問亞萍,卻發現她的珍珠耳釘正在微微發燙,耳垂滲出一滴血,不偏不倚,落在他的掌心。
血珠沒散,反而沿著那道圓月印記緩緩流動,像被什么牽引著。
賓客們還在笑,還在喝,沒人注意到空中有什么變了。
可黃尚感覺到了。
風停了。
音樂還在,可空氣里浮起一絲極淡的焦味,像是紙張在看不見的火上燃燒。
他猛地抬頭,看見月光下,幾張焦黃的殘頁正緩緩浮現,懸在半空,邊緣還在卷曲,像是剛從火里撈出來。
有人開始察覺異樣,抬頭張望。
“那是……”露露指著天空,聲音發顫。
殘頁無風自動,一頁接一頁,圍成一個圈,像在等待什么。
黃尚深吸一口氣,把戒指舉過頭頂,聲音不大,卻蓋過了所有喧鬧:
“真正的發達,是此刻牽著你的手,還能記得疼,記得怕,記得回頭看看來時的路。”
話音落,殘頁忽然自燃。
沒有黑煙,沒有灰燼,火光是金色的,像螢火蟲群起舞。那些光點緩緩飄落,有的落在露露肩上,她忽然怔住,眼底閃過一絲金光;有的鉆進珍妮的香水瓶,瓶底浮現出一行極小的字,又瞬間消失;還有的落在工人老陳的安全帽上,他摸了摸頭,咧嘴一笑,說了句“今天運氣不錯”。
黃尚低頭看掌心,那輪圓月正在褪色,最后化作一道暖流,沉進胸口。
亞萍靠在他肩上,輕聲說:“結束了。”
他沒回答,只是握緊她的手。
這時,露露突然沖上臺,搶過話筒,聲音響徹全場:
“下一個環節!新郎新娘交換誓言——誰敢說錯一句,罰喝十杯!”
人群哄笑,音樂重新響起,香檳塔被推上來,燈光轉亮。
黃尚看著亞萍,剛要開口,卻發現她的耳釘又在發光,而掌心那道圓月的痕跡,竟開始緩緩移動,順著血脈,往心口游去。
她的呼吸忽然輕了一下。
他剛要問,她卻搶先笑了,指尖點上他的唇:
“別問,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