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尚的手從露露搶過話筒的余音里收回,指節還殘留著她指尖的溫度。他低頭看亞萍,她耳釘的光已經熄了,掌心那道圓月的痕跡也沉得看不見,可她的手還穩穩地握著他的。
孩子在她懷里打了個哈欠,小臉皺成一團,又舒展開來。
“回家吧。”亞萍說。
他點頭,把戒指盒重新塞進口袋,金屬邊角蹭過布料,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婚禮的喧鬧被甩在身后,車窗外的霓虹一幀幀掠過,像舊錄像帶快進的畫面。
三天后,家里擺了抓周的席面。
親戚鄰居圍了一圈,桌上堆滿物件:金鎖、算盤、毛筆、存折,還有露露送來的一本燙金封面的空白賬簿,上面貼了張紙條:“以后發財了,記得分我三成。”
有人笑出聲,黃尚也笑了,把兒子輕輕放在席子中央。
“別搶,讓他自己選。”亞萍拄著拐杖坐在旁邊,聲音不大,卻讓滿屋的起哄聲低了下去。
孩子爬得不快,左腿比右腿慢半拍,像小時候的她。他沒去碰金鎖,也沒伸手抓存折,反而扭身朝角落爬去——那里放著黃尚昨夜整理舊物時隨手擱下的施工圖紙,還有一張亞萍畫的珠寶設計稿。
他一手抓起一張,咯咯笑著舉高,紙邊沾著一點金粉,在陽光下閃了一下。
“哎喲,這是要當工程師還是珠寶匠啊?”有人打趣。
“兩個都當。”黃尚撿起圖紙,發現那點金粉粘得牢,像是滲進了紙纖維里。他沒多想,順手折了角,夾進隨身的帆布包。
露露的婚紗店開在旺角老街,門面不大,但最近總有人排隊試穿一款叫“發達秘笈”的婚紗。店員說,訂單排到三個月后。
她正給一位孕婦量尺寸,裙擺垂地,內襯上繡著一圈細密的紋路——不是符咒,也不是《發達秘笈》的圖騰,而是由安全帽、拐杖和工地編號牌組成的抽象圖案,像某種暗語。
“這真能帶來好運?”孕婦半信半疑,“不是說秘笈都燒了嗎?”
露露停下卷尺,抬手摸了摸鎖骨處的珍珠項鏈。那是她把骨灰戒指熔了重做的,不值錢,但戴得牢。
“秘笈從來不是書。”她語氣平常,“是有人在火場里背你出來,是有人在暴雨天多問一句‘你吃飯沒’,是你明明怕死,還是敢穿這身裙子站上舞臺。”
孕婦怔了怔,忽然覺得裙擺一暖,低頭看去,布料上閃過一道微光,像水波蕩過。
她沒說話,只輕輕撫了撫肚子。
黃尚去工地那天,天氣悶熱。
攪拌機轟隆作響,水泥車排隊卸料。一個工人蹲在角落,從剛拆模的水泥塊里摳出一張紙片,灰黃脆硬,邊角卷曲。
“黃工!你看這個!”他跑過來,手心托著殘頁,“是不是……那個?”
黃尚接過,指尖觸到紙面,粗糙得像砂紙。字跡模糊,可最后一行還看得清:“致未來的守護者:發達不是終點,而是永不停止的攀登。”
他盯著看了兩秒,沒說話,轉身走向攪拌機。
“你干啥?”工人愣住。
他手臂一揚,殘頁飛進翻滾的混凝土里,瞬間被灰漿吞沒。
所有人靜了兩秒。
接著,有人指著剛澆好的地基邊緣——裂縫中,一朵金色的花破水泥而出,花瓣細長,像星火凝成。接著是第二朵、第三朵,沿著混凝土的紋路蔓延,像在畫一張看不見的圖紙。
“見鬼了……”工人喃喃。
黃尚蹲下,指尖碰了碰花瓣,溫的,像活物的呼吸。
“不是鬼。”他說,“是它終于學會長在光里了。”
亞萍來接他下班時,肩頭落了一朵金花。她沒抖掉,而是輕輕摘下,夾進兒子抓過的那張施工圖紙里,塞進帆布包的夾層。
晚上,孩子趴在陽臺欄桿上,指著天邊。
“爸爸,星星在畫畫。”
黃尚抬頭,夜空清朗,幾粒光點緩緩移動,像螢火,又像未燃盡的灰燼,在高空劃出細線。
“它們畫什么?”孩子回頭問他。
他望向維港對岸,那棟燈火通明的工人培訓中心還在施工,塔吊的探照燈掃過夜空,像在寫字。
“畫一條路。”他說,“讓每個出門打工的人,都能平平安安回家的路。”
孩子似懂非懂,轉頭又盯住天空。忽然伸手一指:“那朵花飛起來了!”
黃尚順著方向看去——一朵金花從圖紙夾層飄出,穿過陽臺欄桿,輕盈升空,融入那串移動的光點中,像歸隊的信使。
亞萍走過來,靠在他肩上,沒說話。
孩子打了個哈欠,揉揉眼,小聲問:“秘笈是魔法書嗎?”
黃尚剛要開口,樓下傳來露露的喊聲。
“喂!別光顧著講故事,明天我新系列發布,你們不來試穿婚紗?”
“什么系列?”亞萍揚聲問。
“新生紀元。”露露的聲音帶著笑,“限量三件,只給敢把過去埋進水泥里的人穿。”
黃尚低頭看帆布包,夾層里的圖紙微微鼓起,那朵金花留下的印子,像一枚燒不掉的印章。
孩子忽然掙脫他的手,踉蹌幾步撲到欄桿邊,小手猛地指向夜空——
一道金線正從維港上空垂落,筆直地插進培訓中心的塔頂,像一顆釘子,把光釘進了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