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椅的輪子陷進沙灘,黃尚停下腳步,手還搭在推把上。亞萍沒說話,只是把拐杖輕輕擱在腿邊,目光投向海面。遠處渡輪的燈光一明一滅,像小時候長洲老家門口那盞壞掉的路燈。
他們就這樣坐著,誰也沒提昨晚的事。雙生子跑進屋里拿水,腳步聲一模一樣,連踩到地板哪塊松動的木板都分毫不差。黃尚低頭看自己的手,掌心那圈月牙形的痕跡已經淡得幾乎看不見,可摸上去仍有點溫。
“你說,他們以后還會記得嗎?”亞萍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在自言自語。
“記得什么?”
“所有那些……輪回來回的事。”
黃尚笑了笑,沒答。他不知道答案,也不再想知道了。有些事扛在肩上太久,突然放下來,反而覺得空。
屋里的電視突然響了,是新聞直播。鏡頭對準一座金碧輝煌的禮堂,主持人正念著獲獎名單。雙生子一人捧著一瓶礦泉水跑出來,眼睛亮亮的。
“爸!媽!輪到我們家了!”
話音剛落,大屏幕里走出兩個少年,穿著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裝,手里各拿著一樣東西——一個是沾著水泥灰的安全帽,另一個是一張珠寶設計圖。臺下掌聲雷動。
“現在頒發本年度國際建筑終身成就獎,”主持人笑著問,“你們想對父母說些什么?”
哥哥舉起安全帽:“這是爺爺用過的。”
妹妹展開圖紙:“這是奶奶畫的第一張設計稿。”
臺下安靜了一瞬。
“我們繼承的,不是什么秘笈,”哥哥說,“是他們一次次選擇把人放在錢前面。”
妹妹接道:“是爸爸寧可自己受傷也要護住我們,是媽媽明明怕得發抖,還笑著告訴我們別怕。”
鏡頭掃過觀眾席。珍妮坐在前排,接過工作人員遞來的新安全帽,仔細擦了擦,然后輕輕放在身旁空位上。那個位置,原本屬于黃建新。
接著,紅毯方向傳來一陣騷動。人群讓開一條路,一個年輕女孩緩緩走來。她穿著一襲白裙,裙擺層層疊疊,像是用舊書頁折成的翅膀。走近了才看清,那不是普通婚紗——布料上繡著細密的紋路,是縮小版的《發達秘笈》符文,金線勾邊,在燈光下微微發亮。
“那是……”亞萍瞇起眼。
“露露的孫女。”黃尚低聲說,“聽說她學服裝設計,專攻‘記憶再生’系列。”
女孩抬頭看見他們,遠遠地鞠了一躬。然后她抬起手,從耳后取下一枚小小的珍珠耳釘,對著陽光揚了揚,又輕輕戴回去。
亞萍笑了。她摸了摸自己右耳,那里空著很久了。但她沒覺得缺了什么,反而像終于松了口氣。
雙生子不知什么時候蹲到了沙灘上,正用樹枝畫著什么。黃尚走過去看,是一幅歪歪扭扭的建筑圖,中間立著個戴拐杖的小人,旁邊寫著“奶奶的第一個項目”。
“你們哪來的靈感?”他問。
“夢里看見的。”兩人齊聲答。
“每次睡覺都夢到。”
“還有蝴蝶,金色的,飛成字。”
黃尚心頭一動。他抬頭望向維港方向,天邊剛染上橙紅,晚風帶著咸味吹過來。就在這時,一點金光掠過眼角。
接著是第二點,第三點。
越來越多。
成群的金色蝴蝶從海面升起,像是被誰撒出來的一把碎金。它們不急不緩地飛著,翅膀扇動的節奏竟和雙生子呼吸一致。飛到半空時,忽然齊齊轉向,盤旋片刻,竟拼出四個字:
愛與勇氣
風一吹,字散了,蝴蝶也散了,像融進晚霞里。
孫輩們拍手跳起來:“蝴蝶又來啦!”
“它們每年都這個時候出現!”
“老師說這是生態奇跡!”
黃尚沒說話。他知道那不是奇跡,是回響。
亞萍輕輕握住他的手:“你看,新的秘笈已經開始了。”
他點點頭。
遠處,幾個小孩在沙灘上追逐,其中一個手里舉著張涂鴉紙,上面畫著一座奇怪的房子,屋頂歪斜,墻上有鎖鏈纏繞的痕跡。那孩子一邊跑一邊喊:
“我找到新的發達秘笈啦!藏在老房子地窖里!上面寫著‘要活得像個人’!”
其他孩子哄笑著追上去:“騙人!秘笈都是假的!”
“才不是!我爺爺說,真正厲害的人不用秘笈!”
黃尚聽著,嘴角慢慢揚起。他彎腰撿起一根斷掉的樹枝,在沙地上劃了兩道平行線。一道粗些,是他走過的路;一道細些,是孩子們將要走的。
亞萍靠在他肩上:“累嗎?”
“不累。”他說,“就是腳有點麻。”
雙生子跑回來,一人拉住他一只手:“爸,我們教你跳新舞步吧?”
“配合音樂,三個人一起。”
“節奏很簡單,你一定能學會。”
黃尚被他們拉起來,站得有點晃。亞萍扶住他胳膊,拐杖在沙地上劃出一道淺痕。
音樂是從屋里傳來的,老式收音機播著一首走調的粵語歌。三個男人一個女人,在沙灘上笨拙地挪動腳步,踩不準拍子,笑得東倒西歪。
孫女站在不遠處,舉起手機錄像。她裙擺上的金線在夕陽下閃了閃,像在回應什么。
蝴蝶沒再出現。
但當最后一個音符落下時,海風吹起了沙地上那張涂鴉紙。紙片翻滾著飛向天空,邊緣被夕陽鍍成金邊,像一封寄往未來的信。
孩子們追著紙跑,尖叫著撲空。
黃尚看著那張紙越飛越高,忽然想起什么,從帆布包里摸出一枚舊鑰匙。鑰匙銹跡斑斑,是當年周國榮辦公室的門鎖配件,他一直留著,說不清為什么。
他把它輕輕放在沙灘上。
下一秒,一只金色蝴蝶停在鑰匙齒紋上,翅膀開合兩下,又飛走了。
孫女跑回來,蹲下撿起鑰匙,好奇地翻看。
“爺爺,這是什么?”
黃尚剛要開口,亞萍輕輕按住他手。
她望著天邊最后一抹光,聲音很輕:
“你說,她會不會也夢見穿婚紗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