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星在第七次擦鏡子時，發現鏡中自己的發梢多了根白絲。

不是錯覺。她盯著盥洗臺上方的圓鏡，那根銀白色頭發正隨著鏡中倒影的呼吸輕輕顫動，而現實里綰成發髻的青絲明明烏黑得發亮。指尖剛觸到鏡面，鏡中自己突然抬起手，兩根手指精準地捏住那根白發，像拔線頭似的輕輕一扯——林晚星的頭皮傳來尖銳的刺痛，仿佛真有什么東西從毛囊里被連根拔起。

鏡中浮現出細小的雪粒。不是鏡子起霧，那些六角形冰晶正從白發斷裂的發根處源源不斷地飄出來，在鏡面凝結成薄霜。她看見鏡中自己的瞳孔里結了層冰花，而現實中觸碰鏡面的指尖已經凍得發紅，指甲縫里滲著細碎的冰晶，像是從哪個寒冬里帶出來的余溫。

“晚星姐，302室的樣本分析報告該交了。”實習生小張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年輕女孩特有的甜軟，“陳教授說您要是還不舒服，我可以幫您送過去——”

林晚星猛地轉身，指尖的冰晶在空氣中融化成暗紅色的水珠。她這才發現白大褂袖口沾著片干枯的玫瑰花瓣，不是實驗室培育的基因改良品種，而是那種帶著鋸齒邊的野生薔薇，花瓣邊緣還凝著點深褐色的漬痕，像干涸的血跡。

這是第三件怪事了。

昨天清晨，她在培養皿的營養液里發現半枚生銹的銅鑰匙；前天半夜，監控錄像里的自己突然轉向鏡頭，嘴角彎出個她絕不會做的詭異弧度；而現在，鏡中的自己正低頭輕嗅那根白發，動作優雅得像在品鑒某種珍稀標本，頸側露出的肌膚上，有朵薔薇花紋身正在緩慢顯色。

“您臉色好差。”小張推門進來時，手里捧著盆開得正盛的薔薇，粉白花瓣上還掛著水珠，“陳教授說您喜歡這個品種，特意讓人從園藝區搬來的。”

林晚星的目光釘在小張的發梢——那里也有根刺眼的白發，正隨著說話的動作閃著銀光。她突然想起三天前在冷藏室撿到的那張泛黃的便簽，是用褪色的紅墨水寫的：“當鏡中倒影開始修飾自己，就是它想取代你的時候。”字跡娟秀，像極了她自己的筆鋒。

鏡面突然傳來輕微的震動。林晚星回頭時，正看見鏡中自己摘下了發簪，烏黑的長發瀑布般垂落，發間飄出更多薔薇花瓣。那些花瓣在鏡中拼出條幽深的走廊，盡頭亮著盞昏黃的燈，燈下站著個穿白大褂的女人，背影與林晚星一模一樣，手里正把玩著把銅鑰匙，鑰匙鏈是朵干薔薇。

“陳教授說您父親以前也養過這種薔薇。”小張把花盆放在實驗臺角落，指尖不小心碰掉片花瓣，“檔案里說二十年前，302室的窗臺擺滿了這個，后來突然全枯死了，泥土里還長出好多鏡子碎片呢。”

林晚星的呼吸驟然停滯。她記得父親的葬禮上，母親就是用這種薔薇編的花圈。那天也是這樣的陰雨天，殯儀館的鏡面墻映出無數個哭泣的自己，其中一個突然眨了眨眼，嘴角還沾著薔薇花瓣的紅。

鏡中走廊的燈光突然熄滅。林晚星看見鏡中自己的白大褂上滲出暗紅色的水漬，正順著衣擺滴落在地，在鏡面暈開成一朵朵薔薇花。更可怕的是，那些水漬在現實里也同步出現了——她低頭看著自己的白大褂，相同的位置正滲出溫熱的液體，聞起來有淡淡的玫瑰香。

“晚星姐，你的眼睛...”小張突然后退半步，聲音發顫，“里面好像有花在開。”

林晚星再次看向鏡子，瞳孔里果然浮著半開的薔薇花苞。她試著眨眼，花苞便展開一瓣，露出里面細密的金色花蕊，而鏡中自己的瞳孔里，那朵花已經完全綻放，花蕊間還纏著根銀白色的頭發。

這時實驗室的電話突然響起，尖銳的鈴聲刺破空氣。林晚星伸手去接，指尖觸到聽筒的瞬間，鏡面傳來玻璃碎裂的脆響——鏡中走廊的盡頭，那個與她一模一樣的女人正轉身走來，手里的銅鑰匙插在一扇虛掩的門上，門牌號是“302”。

“二十年了，你終于肯看鏡子了。”鏡中女人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與林晚星自己的聲線完美重合，卻帶著種穿越時光的沙啞，“你以為燒掉那本實驗日志就有用嗎？爸爸藏在薔薇根須里的鏡像坐標，早就順著你的血脈長進骨髓了。”

林晚星猛地掛斷電話，卻發現聽筒黏在了手心，像塊正在融化的冰塊。她看見自己的指甲正在變長，尖端泛著薔薇刺般的瑩白，而實驗臺角落的薔薇花盆里，土壤正翻涌著冒出細碎的鏡片，每片鏡片里都映出不同時空的302室：1999年的父親在給薔薇澆水，2009年的空實驗室里，鏡面碎片在自動拼湊成花的形狀，2019年的自己正把實驗日志扔進碎紙機，碎紙機里飄出的紙屑都是薔薇花瓣。

“鏡中的時間是倒著走的。”鏡中女人的聲音又從花盆里鉆出來，伴隨著根須破土的窸窣聲，“你燒掉的日志，我正在寫；你種下的薔薇，我正在挖；你現在流的血，是我當年沒流完的。”

林晚星突然想起父親失蹤那天的天氣，也是這樣的陰雨天。母親抱著她站在實驗室門口，透過玻璃窗看見父親正在給薔薇澆水，鏡中的父親卻在往花盆里埋鏡子碎片。那天她掉了顆乳牙，母親把牙齒放進鏡前的小盒子里，說這樣新牙會長得更整齊。

現在那顆乳牙正在她的口袋里發燙。林晚星掏出來，發現牙齒表面覆蓋著層薔薇花紋的薄膜，薄膜下隱約能看見“302”的字樣。她突然明白為什么自己總抗拒照鏡子——十歲那年在殯儀館，鏡中自己曾對她說：“等你長出智齒，我們就交換位置。”

鏡面開始滲出黏膩的液體，像融化的玫瑰糖漿。林晚星眼睜睜看著鏡中女人推開302室的門，門內飄出漫天白色薔薇，每個花瓣上都有她的臉。當第一片花瓣穿過鏡面落在她手背上時，林晚星感覺后槽牙一陣劇痛——智齒正在破土而出，牙齦滲出血珠，嘗起來有玫瑰的甜香。

“你看，我們共用一副牙齒，共享一段血脈。”鏡中女人已經走到鏡面前，鼻尖貼著鏡面，與林晚星的鼻尖重合，“爸爸把鏡像錨點種在你的智齒里，就是要讓你成為新的鏡子。”

林晚星突然想起實驗日志里被燒掉的最后一頁，殘存的字跡寫著“薔薇花期=鏡像穩定期”。她看向實驗臺角落的花盆，那些薔薇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謝，花瓣落盡后，露出盤根錯節的根須，根須纏繞成的形狀，正是那面失蹤的折疊鏡的輪廓。

“該換位置了。”鏡中女人抬起手，掌心貼著鏡面，現實里的林晚星也不由自主地抬起手，兩人的掌心隔著玻璃相觸的瞬間，智齒的疼痛達到頂峰——她看見無數個自己從鏡中涌出，每個都捧著不同年份的薔薇，而自己的身體正在變得透明，像塊正在融化的冰。

最后消失的是聽覺。林晚星聽見小張在喊她的名字，聽見實驗室的薔薇全部盛開又瞬間凋零，聽見鏡中傳來銅鑰匙轉動的聲音。當她的指尖穿過鏡面，觸到那把帶著體溫的銅鑰匙時，終于明白父親留下的不是鏡子，而是一扇門——每個在302室消失的人，都變成了新的門扉，而鑰匙，永遠藏在下一代的血脈里。

小張看著林晚星的身影逐漸變得透明，最終化作鏡面上映出的一朵薔薇。她顫抖著走近鏡子，看見自己的發梢也多了根白絲，而鏡中自己的瞳孔里，正浮著半開的花苞。這時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是陳教授發來的消息：“找到林晚星了嗎？她父親的檔案里夾著張照片，1999年的302室，窗臺前站著個和她一模一樣的女孩。”

鏡面突然泛起漣漪。小張看見鏡中自己的白大褂上，滲出了暗紅色的水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