窩棚的門板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猛地掀開,狠狠撞在同樣破敗的土墻上,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巨響,震得屋頂?shù)幕覊m簌簌落下。刺骨的寒風(fēng)像找到了宣泄口,呼嘯著灌進(jìn)來,瞬間卷走了張振山剛用身體焐出來的一點(diǎn)可憐熱氣。
門口,站著他的妻子王春蘭。
她身上裹著一件同樣打著補(bǔ)丁、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棉襖,圍著一條灰撲撲的舊頭巾,臉頰凍得通紅,眉毛和睫毛上都結(jié)著白霜。她顯然是剛從鐵路食堂幫工回來,手里還緊緊攥著個空癟的布口袋——大概是盼著丈夫能帶點(diǎn)糧回來。此刻,她那雙平日里總是帶著點(diǎn)爽利勁兒的杏眼,瞪得滾圓,里面盛滿了驚駭、憤怒和難以置信的恐懼。她的視線像刀子一樣,先是釘在張振山身上,然后猛地掃向炕上那堆被破褥子勉強(qiáng)覆蓋的“包裹”,最后又落回張振山臉上,嘴唇哆嗦著,聲音因?yàn)闃O度的震驚和憤怒變得尖厲刺耳:
“張振山!你瘋了嗎?!你懷里抱的啥玩意兒?!王家那屋出啥事了?!外面……外面都傳遍了!說桂香她……她上吊了?!是不是真的?!”她一口氣吼完,胸口劇烈起伏,呼出的白氣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霧團(tuán)。
張振山被這突如其來的沖擊撞得腦子嗡嗡響,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擋在炕前,仿佛想用自己單薄的身體隔開妻子那幾乎要化為實(shí)質(zhì)的怒火和炕上那個脆弱的小生命。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只艱難地?cái)D出幾個字:“春蘭……是,是真的。桂香姐她……沒了。”
“沒了?!”王春蘭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那……那孩子呢?王振邦那個王八蛋呢?這炕上……炕上這……是什么?!”她的手指顫抖著指向那堆破褥子下微微起伏的輪廓,一種極其不祥的預(yù)感讓她渾身冰冷。
“孩子……我抱回來了。”張振山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卻又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祈求。他側(cè)開一點(diǎn)身體,讓王春蘭能看清炕上的景象。
王春蘭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個被破舊藍(lán)花薄被包裹、又被張振山的厚棉襖裹了好幾層、像個小包袱似的東西。那里面,一張凍得發(fā)青、皺巴巴的小臉露在外面,眼睛緊閉著,只有那微弱的、時斷時續(xù)的呼吸證明她還活著。
嗡!
王春蘭只覺得一腔熱血直沖頭頂,眼前一陣發(fā)黑。她踉蹌著退后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門板上,才勉強(qiáng)沒有摔倒。巨大的恐懼和荒謬感瞬間淹沒了她。
“你……你抱回來了?!”她的聲音變了調(diào),尖銳得能劃破空氣,“張振山!你腦子讓驢踢了還是讓門擠了?!那是王振邦的閨女!是剛死了媽的‘喪門星’!你把她抱回來?!你拿什么養(yǎng)?!你自己瞅瞅!瞅瞅咱這屋!”她猛地?fù)]手,指向這間四處漏風(fēng)、家徒四壁的窩棚。
“屋頂漏風(fēng)!炕是冰的!缸里就剩半袋子能照見人影的苞米茬子!連耗子都不稀罕來咱家!咱倆吃了上頓沒下頓!你把她抱回來?!你是想餓死她,還是想餓死咱倆?!啊?!”王春蘭的眼淚終于決堤,混合著憤怒、委屈和巨大的絕望,洶涌而出。她不是鐵石心腸,看到那可憐的小臉?biāo)残念^發(fā)顫,但現(xiàn)實(shí)的冰冷像鐵錘一樣砸碎了那點(diǎn)微弱的同情。“還有!王振邦呢?那個畜生跑了?他親閨女都不要了,你充哪門子英雄好漢?!這燙手的山芋,這沒人要的累贅,你撿回來干什么?!”
“她不是累贅!”張振山猛地吼了一聲,聲音震得窩棚頂?shù)幕覊m又落下一片。他雙眼赤紅,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死死盯著王春蘭:“王振邦跑了!他根本就不是人!桂香姐吊在房梁上,尸首都沒涼透,那畜生看都沒看一眼自己的親閨女,抬腳就踢!他把她當(dāng)垃圾!當(dāng)晦氣!我要是再把她留在那屋里,不用等到天亮她就凍死了!餓死了!她有什么錯?!她才剛生下來幾天!她懂什么?!”他胸膛劇烈起伏,指著炕上那微弱起伏的小包袱,“春蘭,你看看她!她也是條命啊!活生生的一條命!”
“命?!誰不是條命?!”王春蘭哭喊著打斷他,壓抑已久的痛苦像火山一樣噴發(fā)出來,“我……我的命呢?!張振山!你告訴我!我王春蘭算什么?!我嫁給你圖什么?!我……我……”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小腹,那里曾經(jīng)承載過希望,最終卻只留下冰冷的絕望和屈辱的烙印。她說不下去了,巨大的委屈和“不能生育”的隱痛像毒蛇一樣噬咬著她的心。她不能有自己的孩子,這已經(jīng)是老天爺給的最狠的懲罰!為什么?為什么丈夫還要抱回一個別人生的、剛剛死了媽的“災(zāi)星”?!這比扇她耳光還要讓她難堪,讓她痛苦萬分!
“我圖的就是跟你踏踏實(shí)實(shí)過日子!哪怕窮死累死,咱倆一條心,總能熬下去!”張振山的聲音也哽咽了,他看著妻子痛苦扭曲的臉,心如刀絞,“可現(xiàn)在……我看見了!我看見了!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凍死餓死在那間死人屋里!春蘭……我……我做不到!我良心過不去!”他猛地抬手,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臉,不知是擦汗還是擦淚。
“良心?良心能當(dāng)飯吃?能當(dāng)奶喝?!”王春蘭幾乎是嘶吼著,她幾步?jīng)_到炕邊,指著那嬰兒青紫的小臉,“你看看她!她連哭都沒力氣了!她需要啥?她需要奶!需要熱乎的米湯!需要暖和的被窩!咱有啥?!咱連自己都快餓死了!你拿啥喂她?!拿你那點(diǎn)‘良心’嗎?!張振山,你醒醒吧!咱養(yǎng)不活她!把她送走!趁現(xiàn)在天還沒亮透,送到……送到福利院門口!總比跟著咱餓死強(qiáng)!”她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語速又快又急,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
就在這時,炕上那小小的襁褓里,發(fā)出一聲極其微弱、如同幼貓咽氣般的抽噎。那聲音太輕,卻像針一樣扎在兩人緊繃的神經(jīng)上。
張振山和王春蘭同時僵住了,爭吵聲戛然而止。窩棚里只剩下屋外呼嘯的寒風(fēng),和他們粗重壓抑的喘息。
王春蘭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張小臉上。那青紫的顏色,那微弱到幾乎感覺不到的呼吸……她也是個女人。那一點(diǎn)點(diǎn)被憤怒和恐懼壓制的母性,被這瀕死的嗚咽微弱地勾動了一下,讓她心頭猛地一抽。
張振山?jīng)]有再吼,他像瞬間被抽干了力氣,高大的身軀佝僂下來,帶著一種深深的疲憊和……無助。他慢慢走到土灶邊。灶膛是冷的,只有一點(diǎn)昨夜殘留的灰燼余溫。角落里,一只豁了口的破瓦罐里,盛著一點(diǎn)點(diǎn)渾濁的涼水。他拿起一個同樣缺了口的粗瓷碗,手抖得厲害,舀了半碗涼水。然后又哆哆嗦嗦地從那個快見底的破面袋子里,小心地抓了一小把磨得極細(xì)的苞米茬子粉——那是他們僅存的口糧。
他把苞米粉一點(diǎn)點(diǎn)撒進(jìn)碗里的涼水中,然后用一根粗糙的樹枝,拼命地?cái)嚒J种竷龅媒┯猜槟荆瑒幼鞅孔径鼻小0追塾鏊Y(jié)成大大小小的疙瘩,根本攪不開。他額頭上冒出了汗,不是熱的,是急的。懷里那點(diǎn)微弱的生機(jī),仿佛下一秒就要斷絕。
“得……得弄點(diǎn)熱的……熱水……”他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干澀,像是在說服自己,又像是在祈求什么。他猛地轉(zhuǎn)身,看向王春蘭,眼神里充滿了急切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懇求:“春蘭……幫幫我……生點(diǎn)火……就一點(diǎn)點(diǎn)……把這糊糊……熱一熱……一點(diǎn)點(diǎn)就行……她……她快不行了……”他舉著那碗渾濁冰冷的苞米糊糊,像捧著一個救命的圣物,又像捧著一個燙手的、無法完成的難題。
王春蘭站在原地,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她看著丈夫那張年輕卻寫滿焦慮和懇求的臉,看著他手里那碗根本不成樣子的“食物”,再看看炕上那個氣若游絲的小生命。憤怒的火焰還在胸腔里燃燒,燒得她五臟六腑都在疼,但另一種更深的、冰涼的絕望和無措,也同時攫住了她。
送走?送到哪里去?這冰天雪地,福利院在哪?大門朝哪開?孩子能撐到那里嗎?就算送去了,能活嗎?
不送?怎么養(yǎng)?拿什么養(yǎng)?
窩棚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屋外寒風(fēng)永不停歇的嗚咽,像是為這無解的困局奏響的悲歌。冰冷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沉沉地壓在兩個十七歲少年單薄的肩膀上,壓得他們喘不過氣。
王春蘭的目光在丈夫和他手里那碗冰冷的糊糊之間來回移動,最后,又落回炕上那個小小的包袱上。那微弱的起伏,每一次都像在敲打著她的心防。她猛地閉上眼,兩行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滑過冰冷的臉頰。再睜開眼時,那雙杏眼里,憤怒的火焰并未熄滅,卻仿佛被一層更深的、沉重的灰燼覆蓋,只剩下無盡的疲憊和一種認(rèn)命般的麻木。
她沒有說話,只是僵硬地、一步一步地挪到土灶邊。她蹲下身,用凍得通紅、裂著口子的手,顫抖著從灶膛旁抓起一把干燥的、同樣沾著煤灰的引火草。然后,又從旁邊一個破筐里,摸索出幾塊小小的、最劣質(zhì)的煤核——那是她平時在鐵路邊撿拾,攢下來最耐燒的寶貝。
嚓!嚓!嚓!
火柴劃亮的聲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微弱的火苗在引火草上跳躍了幾下,頑強(qiáng)地燃燒起來。王春蘭小心翼翼地將煤核架上去,鼓起腮幫子,用力地、一下一下地吹著氣。濃煙嗆得她眼淚直流,不住地咳嗽。跳躍的火光映照著她布滿淚痕、沾著煤灰的臉頰,明明滅滅,寫滿了掙扎與痛苦。
灶膛里,終于燃起了一小簇微弱的、橘黃色的火苗。雖然小,卻帶來了這冰窟般的窩棚里,唯一一點(diǎn)真實(shí)的暖意。
張振山看著妻子沉默而艱難的動作,看著她被煙火熏得流淚的眼睛,喉頭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小心翼翼地把那只盛著冰冷糊糊的破碗,湊近了那點(diǎn)可憐的火苗。
碗壁是冰涼的,糊糊是冰涼的。火苗太小,熱度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張振山把碗幾乎要貼到火上去,滾燙的碗沿灼烤著他的手指,他卻渾然不覺。他死死盯著碗里渾濁的液體,用那根粗糙的樹枝,更加用力地、近乎瘋狂地?cái)噭又0追鄣母泶裨谥饾u升高的溫度下,極其緩慢地、一點(diǎn)點(diǎn)化開。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窩棚里的溫度幾乎沒有變化,只有靠近灶口的那一小片地方,空氣微微扭曲著。碗里的糊糊,終于不再是冰冷的坨狀物,勉強(qiáng)有了一絲溫?zé)岬嫩E象,雖然依舊稀得能照見碗底的豁口。
炕上,那微弱的嗚咽聲幾乎聽不見了,只剩下極其細(xì)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呼吸。
張振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端起碗,也顧不上燙,踉蹌著沖到炕邊。他笨拙地坐到冰冷的炕沿上,小心翼翼地把那團(tuán)厚棉襖包裹的小生命抱起來,托在臂彎里。她的身體是那么輕,那么軟,仿佛沒有骨頭。小臉還是青紫的,嘴唇干裂得嚇人。
“丫頭……丫頭……醒醒……吃點(diǎn)東西……”張振山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笨拙地用指尖蘸了一點(diǎn)點(diǎn)碗里溫?zé)岬暮⌒囊硪淼販惤鼖雰壕o閉的、干裂的嘴唇。
那點(diǎn)稀薄的糊糊,沾在冰冷的唇瓣上,沒有任何反應(yīng)。
張振山的手抖得更厲害了。他又蘸了一點(diǎn),更加急切地、近乎粗暴地去涂抹那小小的嘴唇,試圖撬開一條縫隙。“張嘴啊!丫頭!吃一點(diǎn)!就吃一點(diǎn)!”他的聲音里帶上了哭腔,是絕望的嘶吼。
一旁的王春蘭,默默地看著這一切。她依舊蹲在灶膛邊,火光照亮她半邊臉,另外半邊隱在濃重的陰影里。她沒有上前幫忙,也沒有再阻止。只是看著丈夫那笨拙到令人心碎的動作,看著那毫無生氣的嬰兒。她緊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憤怒、恐懼、痛苦、麻木……還有一種更深的、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rèn)的、被眼前這垂死掙扎所觸動的悲憫,在她心里瘋狂地翻攪。
就在張振山快要絕望的時候,也許是那一點(diǎn)點(diǎn)微弱的溫?zé)岽碳ち饲笊灸埽苍S是張振山手指笨拙地觸碰,嬰兒干裂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
張振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狂喜瞬間沖昏了頭!他趕緊又蘸了更多一點(diǎn)糊糊,急切地往那微微張開的小嘴里送。
“咳咳……嗚哇——!”
嬰兒猛地嗆咳起來,小臉憋得通紅,稀薄的糊糊從嘴角和鼻孔里溢出來,伴隨著一陣撕心裂肺的、極其微弱卻異常痛苦的啼哭。這突如其來的嗆咳和窒息感,讓那本就微弱的氣息更加岌岌可危。
“哎呀!別!慢點(diǎn)!慢點(diǎn)啊!”王春蘭再也忍不住,失聲驚叫起來。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fù)涞娇贿叄话淹崎_張振山那只慌亂的手。她看著嬰兒嗆咳得小臉發(fā)紫、幾乎背過氣去的樣子,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她猛地奪過張振山手里那只破碗,看也不看,狠狠地、發(fā)泄般地摔在地上!
“哐啷!”
粗瓷碗碎裂的聲音在狹小的窩棚里炸響,溫?zé)岬暮秊R了一地,如同潑灑開的、渾濁的眼淚。
“你……你想嗆死她嗎?!”王春蘭沖著張振山嘶吼,眼淚再次洶涌而出,混雜著恐懼和一種無處發(fā)泄的憤怒。吼完,她自己也愣住了。她看著地上碎裂的碗和潑灑的糊糊——那是他們僅存的一點(diǎn)口糧,是丈夫笨拙的、拼盡全力的嘗試,也是炕上那個小生命剛剛唯一接觸到的一點(diǎn)溫?zé)帷?/p>
窩棚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比之前更沉重,更令人窒息。只有嬰兒嗆咳后那更加微弱、如同游絲般的喘息聲,在冰冷刺骨的空氣中,微弱地、頑強(qiáng)地延續(xù)著。
地上,碎裂的粗瓷片和渾濁冰冷的苞米糊糊,像一幅絕望的靜物畫。張振山呆呆地看著那一片狼藉,又看看懷里那氣息微弱的小臉,再看看妻子那張被淚水、煤灰和絕望扭曲的臉龐。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最后一點(diǎn)光亮,仿佛也隨著那碗糊糊一起,被狠狠摔碎了。
他抱著那輕飄飄的襁褓,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鉛。冰冷的絕望如同屋外的寒風(fēng),無孔不入,滲透骨髓。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像是堵滿了冰碴子,發(fā)出破碎嘶啞的聲音:
“春蘭……要不……要不……天亮……我……我真把她……送走?”
話音落下,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深深低下頭,下巴幾乎抵在襁褓上,不敢再看妻子的眼睛,也不敢再看懷里那隨時可能熄滅的小小火苗。沉重的喘息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白霧,又迅速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