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昭陽殿外
暮色浸滿回廊時,蕭瑾和提著盞琉璃燈站在階下,月白錦袍沾著些長春宮的桂花香。
他剛從蘇婉那里過來,手里還攥著半袋皇后親手做的松子糖。
“三妹睡了嗎?”他對侍女笑問,聲音里帶著長兄的溫吞。
殿內立刻傳來一陣窸窣響動,蕭榆掀著鵝黃裙角跑出來,裙擺在燈影里掃過帶露的青苔,腕間的紅豆手鏈隨著動作叮當作響。
“大哥!”
她仰頭時,鼻尖還沾著點糕點渣,“蘇姨是不是又讓你帶好吃的了?”
蕭瑾和把松子糖塞給她,指尖不經意勾了勾她的手鏈——紅繩松松垮垮,有顆紅豆正卡在繩結里晃悠。
“蘇姨讓我給你捎的,”他視線落在那串手鏈上,“她說你這繩快磨斷了,明日讓阿硯替你重編。”
“阿硯?”蕭榆剝糖紙的手頓了頓,臉頰悄悄泛紅,“他會編這個嗎?上次我看見小廚房的姐姐編絡子,手指繞來繞去的,看著就難。”
蕭瑾和想起方才在長春宮的情景——許珩正替蘇婉研墨,皇后忽然笑著說“阿硯編的結最牢,明日讓他給榆兒把手鏈重編了”,少年握筆的手頓了頓,耳尖紅得像染了胭脂。
“他手巧著呢。”蕭瑾和從內侍手里接過個長匣,打開是柄桃木弓,弓梢纏著圈新紅繩,“這是蘇姨讓人仿聽竹苑那柄做的,說明日演武場讓阿硯教你射箭。”
蕭榆眼睛一亮,抱著木弓翻來覆去地看,忽然摸到弓把內側的刻字,歪歪扭扭的像個“榆”字。
“這是……”她抬頭望他,眼里滿是好奇,“阿硯刻的?”
“你猜。”蕭瑾和故意逗她,見她急得要跺腳,才補充道,“蘇姨讓你明日穿石榴紅裙衫,說跟這弓配。”
“才不要,”蕭榆嘴硬著,卻把木弓抱得更緊了,“紅裙子跑起來不方便,還是鵝黃的好。”
她忽然想起什么,往長春宮的方向瞥了眼,“對了大哥,阿硯在蘇姨那兒住了這么久,他以前也戴這種紅豆手鏈嗎?我好像從沒見過。”
蕭瑾和心里微頓,面上卻不動聲色:“小孩子家關心這些做什么。”
他往遠處宮道瞥了眼,那里隱約有侍衛的身影,“明日演武場人多,離二哥遠點,他今日在父皇面前挨了訓,怕是要找不痛快。”
“知道啦。”蕭榆捏著顆松子糖往嘴里塞,含糊道,“二哥最討厭了,上次還搶我的風箏呢。”
她忽然想起什么,舉著木弓往殿里跑,“我去把弓放好,明日一早就要去演武場!”
看著她蹦蹦跳跳的背影,蕭瑾和忽然笑了。
夜風卷著桂花香過來,吹得宮燈輕輕晃。蕭瑾和望著昭陽殿窗紙上的纖細身影,忽然覺得蘇姨的安排自有道理。
*
次日演武場
沈硯之已站在演武場的沙地上。晨露沾濕了他的青衫,手里握著侍衛遞來的長弓,指腹摩挲著熟悉的牛角質感,倒比翰林院的書卷更讓他心安。
“沈編修倒來得早。”
身后傳來沉穩的聲線,蕭景和一身勁裝,正牽著匹黑馬走過,馬鞍旁懸著的箭囊泛著皮革的暗光。他目光落在沈硯之握弓的手上,忽然笑了:“看來在邊關沒少練,這手勢倒像模像樣。”
沈硯之垂眸:“不過是戍邊時的保命功夫。”
話音剛落,遠處傳來環佩輕響。他眼角的余光瞥見一抹鵝黃,像從晨光里裁下來的碎片——蕭榆提著裙擺跑過來,腕間的銀鈴像夜晚星辰閃爍明媚。
晨露剛被朝陽蒸成薄霧,蕭榆已經提著桃木弓站在靶場中央。
石榴紅裙角被風掀得獵獵作響,她手腕一翻,木弓在掌心轉了個漂亮的圈,紅繩手鏈隨著動作甩出細碎的弧光。
“沈編修,”她揚聲喊,聲音清亮得壓過風響,“來比比?誰輸了誰去給蘇姨院里的石榴樹澆水。”
沈硯之剛校完弓弦,聞言抬眼時,正撞見她沖自己挑眉,眼里的勁頭像頭剛出欄的小獸。他喉間低笑一聲:“公主確定?”
“少廢話!”蕭榆已經搭箭上弦,雖姿勢還有些生澀,眼神卻穩得很,“我先來了!”
羽箭“嗖”地飛出去,擦著靶心偏了寸許,釘在靶邊的木桿上。她“嘖”了一聲,正要再射,身后忽然傳來馬蹄踏沙的沉響。
蕭銳勒馬立在不遠處,玄色勁裝襯得他臉色更沉。
“三妹倒是有閑心,”他冷笑一聲,目光掃過沈硯之,“父皇讓你來演武場學射,不是讓你跟個編修胡鬧的。”
蕭榆回身時,手里的弓還沒放下,箭頭恰好對著蕭銳的馬前蹄。
“二哥這話錯了,”她語氣平平,眼神卻帶著鋒芒,“演武場本就是練本事的地方,跟誰練、怎么練,難道還要向二哥報備?”
“你!”
蕭銳被噎了一下,隨即把火撒向沈硯之,“聽說你是母后那邊的遠親?南邊來的?怕不是連騎射都不懂,只會哄公主開心?”
沈硯之還沒開口,蕭榆已經笑了,聲音里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二哥這話倒是提醒我了——上次圍獵,是誰追著只兔子跑了半座山,最后空手而歸的?哦,是二哥您啊。”
周圍侍衛強忍著笑,蕭銳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
“牙尖嘴利!”
他猛地翻身下馬,一把奪過侍衛手里的長弓,“沈編修要是不敢比,本王陪你玩玩!輸了可別哭著找母后!”
蕭榆把桃木弓往沈硯之手里一塞,自己反倒抱臂站到一旁:“阿硯,露一手讓他瞧瞧。”她沖沈硯之使了個眼色,眼底閃著狡黠,“讓他知道,南邊來的,不止會哄人。”
沈硯之握著長弓的手緊了緊,余光瞥見蕭榆看似放松,實則悄悄繃緊的肩——她是在護著他。
他深吸一口氣,轉身時,弓弦已拉成滿月。
“二殿下想比什么?”
“就射那最遠的靶心!”蕭銳指著兩丈外的木靶,語氣篤定。
沈硯之沒再說話,只聽得“嗡”的一聲,羽箭破空而去,正中靶心紅心,箭尾白羽震顫的幅度都分毫不差。
蕭榆吹了聲口哨,掌聲清脆:“好箭法!二哥,該你了。”
蕭銳臉色鐵青,咬牙搭箭,卻連射兩箭都偏出靶心。他把弓往地上一摔,瞪著沈硯之道:“不過是運氣好!”
“運氣也是本事的一種。”
蕭榆上前一步,撿起地上的弓塞回他手里,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二哥與其在這兒挑刺,不如多練兩箭。免得下次圍獵,又被史官記上‘追兔未果,空手而返’的笑話。”
她說完,也不管蕭銳鐵青的臉,轉身拍了拍沈硯之的肩:“走,教我射箭。贏了你的彩頭,我還等著讓你去澆石榴樹呢。”
沈硯之望著她挺直的背影,晨光落在她發頂,像鍍了層金。
他忽然明白,這早已不是聽竹苑里需要他護著的小姑娘了——她的鋒芒藏在笑里,她的護佑帶著刺,比任何鎧甲都要堅硬。
他跟上她的腳步,輕聲道:“公主剛才的話,夠他氣三天的。”
蕭榆回頭沖他眨眼睛,紅繩手鏈在腕間晃出張揚的紅:“對付這種人,就得比他更橫。”她舉起桃木弓,眼神亮得驚人,“來,教我怎么射得比他準——不光要準,還要讓他看著,氣都氣不贏。”
晨風吹過靶場,帶著沙粒的沖勁。
沈硯之站到她身后,手覆上她的手背時,忽然覺得這雙手握弓的力道,比當年在聽竹苑舉木枝時,沉了太多,也穩了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