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要再說些什么,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
蕭瑾和一身月白錦袍,手里把玩著枚白玉扳指,慢悠悠地從箭亭那邊走過來,身后跟著的內侍手里還捧著個食盒。
“這是怎么了?”
他目光掃過場中劍拔弩張的氣氛,最后落在蕭銳緊攥的拳頭上,語氣聽不出喜怒,“二弟一早就在演武場動氣,傳出去倒像咱們兄弟失和似的。”
蕭銳臉上的戾氣斂了斂,卻仍梗著脖子:“大哥來得正好!你看看三妹,竟讓一個編修騎到咱們皇家頭上了!”
蕭榆抱著弓挑眉:“二哥這話就沒意思了,輸了箭術就說人家騎到頭上來,傳出去才丟皇家的臉。”
“你!”
蕭銳剛要發作,被蕭瑾和抬手按住。
“多大點事。”蕭瑾和打開食盒,里面是兩碟精致的點心,“蘇姨讓廚房做的杏仁酥,二弟要不要嘗嘗?”他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溫和,“父皇剛讓內侍來傳旨,說晌午要考咱們兄弟兵法,二弟要是氣壞了身子,等會兒答不上來,豈不是要挨訓?”
這話戳中了蕭銳的軟肋——他向來在父皇面前爭強好勝,最怕被比下去。
他狠狠瞪了沈硯之一眼,接過內侍遞來的帕子擦了擦手:“算我今日沒空跟你們計較。”說罷轉身就走,腳步卻比來時沉了許多。
看著他的背影,蕭榆“嗤”了一聲:“就會拿父皇壓人。”
蕭瑾和笑著搖頭,把另一碟杏仁酥推給她:“多大了還跟二弟置氣。”
他目光轉向沈硯之,眼神里多了幾分審視,卻轉瞬即逝,“阿硯的箭術倒是精進了,蘇姨知道了定要高興。”
沈硯之垂眸道:“是大殿下謬贊。”
“可不是謬贊。”蕭榆搶過話頭,拿起塊杏仁酥塞到沈硯之手里,“剛才那箭,比大哥你上次在圍場射的還準呢!”
蕭瑾和看著她這副護短的模樣,眼底笑意更深:“行了,你們練你們的,我去那邊看看靶場的新箭。”
他轉身時,特意往蕭銳離去的方向瞥了眼,見對方沒再回頭,才放心地走向箭亭。
晨露徹底散去,陽光鋪滿靶場。
蕭榆咬著杏仁酥,忽然撞了撞沈硯之的胳膊:“你看,還是大哥有辦法吧?不過……”她壓低聲音,“我可沒輸,等會兒還得跟你比射箭,輸的人照樣去澆石榴樹!”
沈硯之看著她眼里的光,指尖捏著那塊還帶著余溫的杏仁酥,忽然覺得方才的緊繃都散了。
他抬眼望向箭亭方向,蕭瑾和正背對著他們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如竹——這位大殿下看似不問世事,卻總能在最關鍵的時候,不動聲色地護住周遭的人。
風卷著靶紙的響動傳來,蕭榆已經舉弓對準了靶心:“看箭!”
羽箭破空而去,這一次穩穩釘在了靶心邊緣。她得意地揚了揚下巴:“怎么樣?離贏你不遠了吧?”
沈硯之望著她映在陽光下的側臉,忽然覺得,這演武場的風,竟比聽竹苑的還要暖些。
沈硯之看著那支擦著靶心的箭,喉間低低地笑了聲:“公主的準頭,確實一日比一日狠。”
蕭榆挑眉,把弓往他手里塞:“那你倒是再露一手?讓我瞧瞧,是不是真比大哥還厲害。”
他指尖觸到弓身的涼意,目光卻落在她沾了點心碎屑的唇角,頓了頓才道:“公主想看,臣自當奉陪。”
說罷抬手拉弦,羽箭離弦的瞬間,余光里她正睜著眼望過來,像只等著看好戲的小獸。
羽箭破空的銳響比剛才更烈,幾乎是擦著蕭榆那支箭的尾羽扎進靶心,兩支箭尾在風里輕輕相碰,像極了幼時她追著他跑時,衣袖掃過他手背的輕癢。
蕭榆“咦”了一聲,湊近幾步瞇眼瞧:“耍賴!明明是蹭著我的箭才更準的!”
嘴上抱怨著,指尖卻不自覺捻了捻手腕,陽光透過樹葉,在腕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沈硯之收了弓,目光落在那光斑上,聲音輕得像被風卷著:“公主若不喜歡,下次臣射偏些便是。”
“誰要你讓著?”她回身瞪他,臉頰卻有點熱,“方才說好輸了要去澆石榴樹,你可別想賴。”
話剛說完,忽然瞥見他手里還捏著那塊沒吃完的杏仁酥,又別扭地補充,“……先把點心吃完,不然蘇姨該念叨了。”
他低頭咬了口杏仁酥,甜香混著淡淡的杏仁苦在舌尖散開。
遠處箭亭傳來蕭瑾和與侍衛說話的聲音,隱約提到“二皇子回府了”,沈硯之捏著點心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抬眼時卻見蕭榆正踮著腳夠他手里的弓:“讓我再試試,就一次。”
他松開手,看著她費力拉弦的模樣,忽然想起之前某年中秋,她偷喝了半盞桂花酒,也是這樣紅著臉跟他搶一盞燈籠,說要掛在聽竹苑的石榴樹上。
那時他只敢站在兩步外看著,如今卻能這樣近地瞧見她鬢邊被風吹亂的碎發。
“拉太滿了,”他忍不住伸手,指尖剛要觸到她的手腕,又猛地頓住,轉而指向靶心,“瞄準那里,呼吸放勻。”
蕭榆被他忽然靠近的氣息擾得慌,手一抖,箭“嗖”地飛出去,偏得離譜,直直扎進靶場邊緣的草叢里。
“哎呀!”
她懊惱地跺腳,轉身要去撿,卻被沈硯之拉住衣袖。他的指尖帶著弓身的涼意,觸到她溫熱的布料時,兩人都頓了一下。
“臣去撿便是。”他低聲道,沒等她反應就轉身走向草叢。
蕭榆站在原地,摸著被他碰過的衣袖,忽然覺得方才那點杏仁酥的甜,竟漫到了心里。
草叢里的蟲鳴聲漸漸起來,沈硯之彎腰拾箭時,看見草葉上還沾著晨露,像極了多年前初見,他藏在假山后偷瞧她時,她發間別著的珍珠。
那時他還不知道她是大靖公主,只覺得這女孩笑起來,眼睛得像把碎星子都裝了進去。
“找到沒有啊?”蕭榆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點不耐的嬌嗔。
他攥緊那支偏了的箭轉身,陽光正落在她仰起的臉上,睫毛投下淺淺的陰影。
這一刻,聽竹苑的石榴樹、南楚的灰燼、深宮里的刀光劍影,好像都被這陽光曬得淡了些。
“找到了,公主。”
他走過去,把箭遞還給她,指尖相觸的瞬間,兩人都飛快地縮回了手。
沈硯之把箭遞過去時,蕭榆的指尖剛碰到箭桿,忽然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
“三年不見,你的箭術倒是……”她頓了頓,喉間像卡了點什么,方才的雀躍淡了大半,“比從前更嚇人了。”
他捏著箭尾的手指緊了緊,那三年里,他在暗無天日的邊境沒日沒夜得訓練,不知磨壞了多少張弓,才能在今日站到她面前。
“公主的箭,也比從前穩了。”他說,聲音里藏著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澀。
蕭榆別過臉,踢了踢腳邊的石子:“那是自然,總不能一直是個只會追著你跑的小丫頭。”
話落時,腕間的紅豆手鏈忽然滑到掌心,她下意識攥緊,像攥著那些被歲月隔在兩頭的晨昏。
他望著她發頂的碎光,忽然道:“聽竹苑的石榴樹,這三年……一直有人澆。”
蕭榆猛地回頭,撞進他沉沉的眼里。
風卷起靶紙的聲音里,好像有什么東西正從三年的縫隙里漫出來,帶著石榴花的甜,也帶著沒說出口的惦念。
蕭榆的呼吸頓了半拍,攥著紅豆手鏈的掌心忽然沁出細汗。
她記得三年前離別時,石榴樹剛結了青果,她紅著眼跟他嚷:“這破樹誰愛管誰管,枯死了才干凈!”
此刻聽他提起,耳尖莫名發燙,梗著脖子別過臉:“……誰讓你多事?”聲音里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的慌,“宮里有的是灑掃的人,缺你這點心思?”
沈硯之沒接話,只是從袖中摸出個小小的布包,遞到她面前。布包里是幾顆飽滿的石榴籽,曬干了,紅得像瑪瑙。
“去年秋里摘的,”他聲音很輕,“想著……公主或許會想嘗嘗。”
她盯著那石榴籽,忽然想起幼時他總在石榴樹下等她,見她來了就往她手里塞剛剝好的籽,指尖沾著紅汁,像染了血。那時她嫌他手臟,卻每次都吃得一粒不剩。
“誰稀罕。”
她嘴上硬著,手卻已經飛快地搶過布包塞進袖中,轉身時故意踩了踩他的影子,“走了,再不去蘇姨該等急了——下次射箭再敢讓著我,仔細你的皮。”
沈硯之望著她匆匆離去的背影,忽然低低笑了一聲。
風卷著靶場的塵土掠過腳邊,他覺得那被踩了一腳的影子,竟比曬了一上午的陽光還要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