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的回廊下,玉簪花正開得潑潑灑灑。
蘇婉一身月白繡玉蘭花的皇后常服,鬢邊僅簪一支羊脂玉簪,手里捏著半盞碧螺春,茶煙裊裊纏著廊柱上盤的綠藤。
身為大靖皇后,她極少穿那些繁復的正紅宮裝,總愛這樣素凈著,倒比御花園里的花還要耐看幾分。
遠遠見蕭榆跑過來,鬢邊碎發都被汗濡濕了,她眼底先漾開層笑意:“練完箭了?”
側身讓她進廊,抬手替她拂去肩頭花瓣,指尖觸到她發燙的耳垂,“看這臉紅的,是贏了,還是又被阿硯比下去了?”
蕭榆往她身邊一倚,故意把熱烘烘的臉頰往她微涼衣袖上貼:“蘇姨怎么一猜就中?不過我可沒輸!下次定要他……”
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從袖里摸出個布包遞過去,“您看,阿硯給的,說是去年聽竹苑摘的石榴籽,曬干了還這么紅?!?/p>
蘇婉看著那紅瑪瑙似的籽,指尖沒碰,只目光溫溫繞了圈:“聽竹苑的石榴樹,今年該結得更稠了?!?/p>
她抬手攏了攏蕭榆耳邊碎發,玉鐲泛著柔光,“你小時候總說,那樹是你和阿硯一起澆活的,結果了要留最大的?!?/p>
蕭榆“嗯”了聲,忽然瞥見廊下新擺的青瓷盆,里面栽著株石榴幼苗,嫩葉怯生生的?!斑@是……”
“前幾日阿硯讓人移來的,”蘇婉望著幼苗輕笑,“說坤寧宮日光好,適合養?!?/p>
她轉向殿內揚了揚下巴,“剛練完箭該乏了,偏殿燉了冰糖雪梨,去歇會兒?!?/p>
蕭榆應著往偏殿走,剛邁過門檻,就聽見身后蘇婉輕聲吩咐內侍:“去看看沈編修回住處了沒,告訴他……石榴苗澆過了。”
偏殿里梨湯正冒熱氣,甜香漫了滿室。
蕭榆捧著白瓷碗小口喝著,目光卻飄向窗外——廊下玉簪花還在落,像極了幼時蘇婉蹲在聽竹苑,把這半串紅豆系在她腕上時,落在發間的石榴花瓣。
她摸著腕間的紅豆,忽然想起沈硯之遞石榴籽時,指尖微微發顫的模樣,心里莫名一動。
梨湯的甜香混著殿外飄來的玉簪花香,在鼻端纏纏繞繞。
蕭榆喝了小半碗,忽然聽見廊下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像是有人在搬東西。
她放下碗走到窗邊,正看見兩個小內侍抬著個新雕的木架,往石榴幼苗旁放——架子不高不矮,正好能托住花盆,雕的竟是纏枝石榴紋,花瓣上還留著新刻的痕跡。
“這是誰弄的?”她忍不住問守在門口的宮女。
宮女笑著回話:“是沈編修讓人送來的,說這幼苗嫩,怕風吹倒了,特意請木匠趕制的架子?!?/p>
蕭榆捏著窗欞的手指緊了緊,心里莫名有點發悶。
剛才在演武場,他遞石榴籽時指尖發顫,卻半句沒提移苗、做架的事,倒像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她望著那木架上的紋路,忽然想起之前深秋,聽竹苑的老石榴樹被狂風刮斷了根,也是他帶著人連夜加固,守了三夜才保住。
那時她只當是分內的事,此刻看著這新雕的木架,喉間忽然有點發緊。
“公主,皇后娘娘讓您過去呢?!睂m女的聲音拉回她的思緒。
蕭榆快步走到正殿,見蘇婉正對著一幅畫出神,畫上是片茂密的果林,枝葉間墜著紅果,看著眼熟。
“蘇姨,這畫上……石榴林?”她湊過去看,“看著比聽竹苑的熱鬧多了。”
“前幾日讓畫工仿的舊圖,”蘇婉輕聲道,指尖拂過畫上山石,“早年聽人說南邊的石榴長得旺,便想著畫下來看看?!?/p>
她忽然轉頭看蕭榆,“阿硯的祖籍在南邊,你可知曉?”
蕭榆愣了愣:“好像聽他提過一句……不過他自小在京里長大,說話行事,倒看不出半點南邊的樣子?!?/p>
她想起沈硯之讀兵法時的沉穩,練箭時的利落,總覺得他身上帶著股凜冽的銳氣,不像南邊溫潤的性子。
蘇婉沒再追問,卷了畫卷遞給內侍:“收起來吧?!?/p>
她轉向蕭榆,眼底帶著溫和的笑意,“晚膳想吃什么?讓小廚房給你做?!?/p>
“要吃酸梅鴨!”
蕭榆立刻道,剛才的思緒被美食勾走,“還要蘇姨親手調的梅子醬,上次的早就吃完了。”
“你呀?!碧K婉點了點她的額頭,“就知道饞這個?!弊焐相林?,卻已經吩咐內侍去傳膳。
暮色漸漸漫進殿內,廊下的玉簪花影子被拉得很長。
蕭榆坐在蘇婉身邊,看著她低頭調梅子醬,銀匙碰到瓷碗發出輕響,忽然覺得這樣的日子很好——像這梅子醬,酸里裹著甜,穩穩當當地落在舌尖上。
調完梅子醬,蘇婉把瓷碗往蕭榆面前推了推:“聞聞,這次的酸度夠不夠?”
蕭榆湊過去深吸一口氣,酸得瞇起眼:“夠了夠了,蘇姨調的總剛剛好?!?/p>
她指尖捻起一小勺往嘴里送,酸意漫開時,忽然想起沈硯之吃酸東西時的模樣——他總是眉頭微蹙,卻從不吭聲,像怕人瞧見似的。
“傻笑什么?”蘇婉用帕子擦了擦她唇角的醬漬,“難不成酸糊涂了?”
蕭榆臉一熱,趕緊擺手:“沒有!就是覺得……沈硯之肯定不愛吃這個。”
蘇婉聞言輕笑:“他是不愛吃酸,可你小時候總愛搶他手里的蜜餞,酸得他齜牙咧嘴,還得讓著你?!?/p>
這話戳中蕭榆的記憶,她小時候確實頑劣,總愛捉弄沈硯之。
有次把酸梅湯偷偷換成醋,害得他喝了一大口,臉都白了,卻只低聲說“公主喜歡就好”。那時只當是趣事,此刻想來,倒像是自己占了多大的便宜。
“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彼齽e扭地別過臉,目光落在殿角的自鳴鐘上,“晚膳該好了吧?我都餓了?!?/p>
蘇婉沒拆穿她的窘迫,起身道:“走吧,去膳廳?!?/p>
兩人剛走到門口,就見內侍捧著個錦盒進來:“皇后娘娘,沈編修差人送來的,說是給公主的玩意兒。”
蕭榆心里一動,搶先接過來打開——里面是支木簪,雕的竟是朵半開的石榴花,花瓣上還嵌著極小的紅寶石,在燈下閃著微光。
“他送這個做什么?”她捏著木簪,指尖有點發燙,“我又不缺簪子?!?/p>
蘇婉看著那簪子,眼底閃過一絲了然:“許是看你今天練箭時,發簪松了?!?/p>
她伸手撥了撥蕭榆的鬢發,“你看,碎發都散了,正該用支結實的?!?/p>
蕭榆被說得耳尖發紅,把木簪往錦盒里一塞:“誰要他多事。”
嘴上這么說,卻沒讓內侍收起來,反而自己捧著錦盒,腳步都快了些。
晚膳時,酸梅鴨的香氣漫了滿桌。蕭榆小口吃著,目光卻總不由自主瞟向手邊的錦盒。蘇婉看在眼里,只裝作沒瞧見,偶爾給她夾塊鴨腿,閑話著宮里的瑣事。
吃到一半,蕭榆忽然想起什么:“蘇姨,那株石榴苗,沈硯之是從聽竹苑移來的嗎?”
“嗯,”蘇婉點頭,“他說聽竹苑今年新抽了些幼苗,移幾株來坤寧宮,也添些生氣?!?/p>
蕭榆“哦”了一聲,心里卻琢磨著——聽竹苑離坤寧宮不算近,移苗本就費事,還要特意做個木架,他到底是閑得慌,還是……
“快吃吧,”蘇婉打斷她的思緒,“再想,鴨子都要被我吃光了。”
蕭榆趕緊低頭扒飯,可那點心思像發了芽的種子,總在心里鉆來鉆去。
直到捧著錦盒回寢殿的路上,晚風拂過鬢角,她才后知后覺地發現——那支石榴花簪,正好能和腕間的紅豆手鏈配成一套。
“呀,忘了讓阿硯幫忙編紅豆鏈子了!”蕭榆愣神,“算了算了,下次有機會再說。”
于是乎蕭榆就忘了石榴簪和紅豆手鏈這一事,把錦盒往袖中塞得更緊了些。
可月光落在手背上,總覺得那點紅瑪瑙似的光,像極了沈硯之遞石榴籽時,眼底藏著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