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之捏著信紙,指腹劃過那行字。
窗外的石榴苗被晚風拂得輕晃,葉片上的露珠滾落,砸在青石板上,像極了方才西市街頭,老漢掉在地上的藥渣。
他忽然想起蕭榆練箭時松了的發簪,想起那支石榴花簪上的紅寶石,想起袖中這枚刻著“榆”字的玉佩——這些零碎的物件,此刻在他心里串成了線,線的另一端,似乎系著一張看不見的網。
“去備筆墨。”沈硯之轉身進了書房,“我要給皇后娘娘回封信。”
燭火搖曳中,他提筆寫下:“魏家動向,恐不止聯姻一端。聽竹苑的石榴苗,今日又抽了新枝。”
寫完,他將信紙折好,又摸出那枚玉佩放在案上。
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玉上投下細碎的光影,像極了蕭榆被說中心事時,躲閃的眼神。
宮里的風,怕是要變了。
次日清晨,魏家父子果然進了宮。
御道上的青石板被晨露洗得發亮,戶部侍郎魏商帶著次子魏明宇往太后的壽安宮去。
路過坤寧宮時,魏明宇目光平靜地掃過宮墻,指尖卻無意識摩挲著腰間的玉佩——那是昨日魏商特意給他換上的羊脂玉,說是見太后時體面些。
“待會兒見了太后,少說話,多聽著。”
魏商低聲叮囑,他這二兒子雖沉穩,卻總少了些攀附權貴的熱絡,遠不如長子魏明軒會討巧。
昨日兄長魏嚴特意交代,讓明宇在太后面前露個臉,這事成敗,關乎魏家往后十年的根基。
魏明宇點頭應下,腳步未停。
他不像兄長那般浮躁,心里清楚父親今日帶他來壽安宮的用意——所謂“給太后請安”,不過是想借太后的口,把他求娶宗室貴女的事遞到陛下耳中。
兩人剛進壽安宮,就見四公主蕭泠正陪著太后說話。
蕭泠穿一身藕荷色宮裝,見了魏家父子,笑著起身:“魏大人,二公子來得正好,太后剛說許久沒見二公子了呢。”
魏商忙帶著兒子行禮,魏明宇躬身時,余光瞥見蕭泠鬢邊的珍珠釵,想起昨日魏明軒在府里抱怨,說西市撞見沈硯之和五皇子,還被個老漢纏上,心里便對這位沈編修多了幾分留意。
太后斜倚在軟榻上,捻著佛珠道:“明宇近來在戶部當差,聽說很是得力?”
“勞太后掛心,不過是跟著父親學些皮毛。”
魏明宇的聲音不高不低,透著股穩妥勁兒。
魏商正要接話,蕭泠已搶先笑道:“二公子太謙虛了,前幾日我還聽母妃說,魏大人把江南漕運的賬目交還給二公子打理呢。說起來,二公子這般穩重,倒比尋常世家子弟靠譜多了——不像有些人,仗著是皇后遠親,就敢在宮外插手魏家的事。”
這話明著夸魏明宇,實則暗指沈硯之。
魏商心頭一動,順著話頭道:“太后明鑒,昨日西市確有場誤會,是犬子明軒魯莽,倒讓沈編修見笑了。說來也巧,臣聽聞沈編修常來坤寧宮,與三公主也熟絡,年輕人脾性相投是好事,只是……”
他故意頓了頓,“臣怕他們不知避諱,反倒惹人非議。”
太后眼皮抬了抬,看向魏明宇:“聽說你與明軒不同,平日愛讀些史書?”
“略懂一二。”魏明宇答得謹慎。
“哀家宮里新得了套《資治通鑒》,你拿去瞧瞧吧。”太后淡淡道,“年輕人多讀書,總比琢磨些旁門左道好。”
魏明宇謝恩時,心里已明了——太后這是默許了父親的打算,卻又不想太過明顯。
而此時的坤寧宮,蘇婉正看著沈硯之的回信。
信紙被晨風吹得輕晃,“魏家以次子為餌”幾個字落在眼里,她指尖輕輕敲擊著桌案:“魏商這父子倆,倒比他兄長魏嚴更會藏鋒——魏明軒在外惹事當幌子,魏明宇在戶部攢實績,偏把算盤打到了榆兒身上。”
“皇后娘娘,”侍女輕聲道,“三公主來了。”
蕭榆掀簾進來,手里還捧著那個裝木簪的錦盒,見了蘇婉便有些不自在:“蘇姨,我……”
“坐吧,”蘇婉放下信紙,“剛從昭陽殿過來?”
“嗯,”蕭榆坐下,目光落在桌案上的石榴紋樣茶盞上,“聽說魏侍郎帶著二公子進宮了?”
蘇婉點頭:“去了壽安宮。”
蕭榆捏著錦盒的手指緊了緊:“他們……是為魏明宇的婚事來的?”
蘇婉沒直接回答,只給她倒了杯茶:“魏嚴掌禁軍,弟弟魏商掌漕運,魏家這勢力本就讓陛下忌憚。偏魏商還生了兩個兒子,長子魏明軒張揚,次子魏明宇內斂——你說,若要攀附皇室,哪個兒子才是真正的棋子?”
蕭榆一愣:“魏明宇?”
“正是,”蘇婉聲音輕了些,“魏明宇在戶部握著實權,若成了你的駙馬,魏家便能名正言順插手漕運,再借著魏嚴在禁軍的勢力,前朝后宮都能安插眼線。這步棋,魏嚴怕是早跟他弟弟合計好了。”
提到魏嚴,蕭榆心頭一緊。
她雖不涉朝政,卻也知道這位魏家大伯是禁軍統領,連父皇都要讓他三分。
正說著,內侍匆匆進來:“皇后娘娘,二皇子殿下求見,說有要事啟稟。”
蘇婉與蕭榆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了然。蘇婉道:“讓他進來。”
蕭銳大步走進來,一身玄色蟒袍,臉上帶著慣有的倨傲:“兒臣參見母后。”
他目光掃過蕭榆,“喲,三妹妹也在?正好,兒臣剛從壽安宮過來,聽見魏侍郎說,想為二公子求娶一位宗室貴女,兒臣想著,三妹妹年紀正好……”
“二哥說笑了,”蕭榆不等他說完便起身,“我還小,不想談婚事。”
“婚姻大事,本就由父母之命,”蕭銳冷笑,“何況魏家掌著漕運,又有魏統領在禁軍坐鎮,與我大靖休戚相關,若能聯姻,也是美事。”
“美不美,得看當事人愿不愿意。”
沈硯之的聲音忽然從門口傳來。他一身青衫,手里還拿著支剛從聽竹苑折的石榴新枝,“二皇子總不至于強逼公主吧?”
蕭銳回頭見是他,臉色沉了沉:“沈編修倒是消息靈通,本殿與母后、妹妹說話,你也敢插嘴?”
“臣不敢,”沈硯之將石榴枝放在桌案上,新葉上的露珠滾落在蘇婉的信紙上,暈開一點墨跡,“只是方才在宮門口遇見欽天監監正,說昨夜觀測到熒惑犯紫微,主‘外戚干政,婚事不祥’,正想稟明陛下。想來魏家若真為皇家著想,也不會在此時提婚事,惹陛下煩心。”
蕭銳一噎——他知道欽天監監正是太后的人,沈硯之這話拿天說事兒,他竟無從反駁。
蘇婉看著那支石榴新枝,眼底閃過一絲笑意:“既然欽天監有此說,那魏家的事,便先擱著吧。陛下最信天象,想來也不會違逆天意。”
蕭銳沒奈何,只能悻悻道:“既如此,本殿便不打擾了。”轉身時,狠狠瞪了沈硯之一眼。
他走后,蕭榆看著沈硯之,耳尖又開始發燙:“你……你何時懂天象了?”
沈硯之指尖拂過石榴新枝的葉片:“不懂,只是恰巧聽見罷了。”
他抬眸看向蕭榆,目光落在她捧著的錦盒上,“那支簪子,不合用?”
蕭榆被問得一愣,慌忙把錦盒往身后藏了藏:“誰、誰用了?”
蘇婉看著兩人的模樣,笑著起身:“你們聊,我去看看那幾株石榴苗。”
殿內只剩兩人,晨陽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沈硯之手里的石榴枝上,也落在蕭榆發燙的耳尖上。
她忽然想起昨夜回昭陽殿后,悄悄把那支石榴花簪插在發間,對著銅鏡看了許久——確實和腕間的紅豆手鏈很配。
“那個玉佩,”沈硯之忽然開口,“我收著了,等找到合適的機會……”
“不用還了,”蕭榆打斷他,聲音細若蚊吟,“反正也是丟了的東西。”
沈硯之看著她,眼底像落了星子,亮得驚人。
而壽安宮那邊,魏商正拿著太后賞賜的《資治通鑒》,對魏明宇道:“看來太后是認你這門心思了,只是火候未到。往后在宮里走動,多留意三公主的喜好——還有那個沈硯之,你大伯特意吩咐,定要查清楚他的底細。”
魏明宇點頭,指尖在書頁上輕輕一點,目光沉得像深潭。
魏家的婚事,從來都不是兒女情長,而是他父親與大伯布下的網,只等著獵物自己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