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壽安宮時,晨露已被日頭曬得半干,御道旁的梧桐葉上還凝著細(xì)碎的光。
魏商攥著那套《資治通鑒》的錦盒,腳步輕快,嘴里不住念叨:“太后這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明宇,往后在戶部更要謹(jǐn)言慎行,三公主那邊……”
“父親。”
魏明宇忽然停住腳,聲音比清晨的石板路還涼。
魏商回頭,見兒子正低頭看著那套書,指尖落在封皮燙金的“鑒”字上,指腹碾過筆畫間的凹陷。
“怎么了?”他語氣微沉——這兒子從小就有股悶勁兒,心思藏得比賬房的暗賬還深。
魏明宇抬眸,目光越過父親肩頭,望向遠(yuǎn)處宮墻的飛檐。
檐角走獸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像極了大伯魏嚴(yán)常擺的臉色。
“方才太后遞書時,指腹在‘漢外戚王莽’那卷的書脊上頓了三下。”他緩緩道,“兒子翻了,那卷批注里有句‘以姻親固權(quán)者,終成烈火烹油’。”
魏商臉上的笑意僵住,下意識捏緊了錦盒。
他做了半輩子漕運生意,最懂“話外之音”——太后賞書是“認(rèn)”,點出外戚是“警”,這是既想讓魏家當(dāng)槍,又怕魏家燒得太旺。
“你多慮了。”魏商硬著嗓子道,伸手想拍兒子的肩,卻被他不動聲色避開。
“魏家如今上不上、下不下,不靠這門親事成事,難道要一輩子被士大夫指著脊梁骨罵‘銅臭商賈’?你大伯在禁軍熬了三十年,才換來陛下三分忌憚,咱們……”
“所以就要把我釘在‘駙馬’的位置上,當(dāng)魏家往上爬的墊腳石?”
魏明宇的聲音很輕,卻像算盤珠子敲在瓷碗上,脆得發(fā)寒。
這話戳中了魏商的痛處。他猛地瞪起眼,壓低聲音:“放肆!當(dāng)年要不是你大伯力保,你以為你能進(jìn)戶部?魏家養(yǎng)你這么大,讓你擔(dān)點事怎么了?”
魏明宇沒接話,只是從袖中摸出個小小的竹制算籌——那是他幼時在賬房偷拿的,磨得圓潤光滑。
他指尖轉(zhuǎn)著算籌,目光落在父親鬢角的白發(fā)上,忽然想起十二歲那年,父親帶他去漕運碼頭,指著滿船的糧食說:“明宇,爹這輩子掙的是干凈錢,就想讓你站得比爹直。”
那時的陽光和今日一樣烈,父親的背影比碼頭的石碑還挺拔。
“父親,”他放緩了語氣,算籌在掌心輕輕一磕,“站得直,不是靠攀附誰的屋檐。”
他抬步往前走,玄色的衣擺掃過青石板,“《資治通鑒》我會讀,但魏家的路,該換種走法了。”
魏商愣在原地,看著兒子的背影融入往來的宮人中。
那背影不算高大,卻透著股說不出的硬氣——不像他慣常的“藏鋒”,倒像……像碼頭那些扛糧的漢子,肩上壓著千斤,腳卻釘在地上,一步都不肯歪。
他低頭看向懷里的書,忽然覺得那燙金的“鑒”字,像極了兒子方才轉(zhuǎn)著算籌的眼神,亮得讓人發(fā)慌。
魏商快步追上,喉頭動了動,終究沒再提“攀附”二字,只換了個語氣:“你想怎么換?魏嚴(yán)那邊……”
“大伯要的是魏家‘權(quán)重’,父親要的是魏家‘體面’,”魏明宇腳步未停,算籌仍在指尖轉(zhuǎn)著,“可權(quán)重會引火燒身,體面會縛住手腳。昨日西市魏明軒與人爭執(zhí),不就是想用‘魏家臉面’壓人?結(jié)果呢?”
魏商噎了一下。
昨日魏明軒在西市為了搶一個老漢撿的玉佩而把老漢堵了,恰巧撞見出宮的五皇子和沈硯之,被他倆撞了個正著,這事他今早才聽說,正想回去教訓(xùn)長子,卻被兒子先點了出來。
“那你說怎么辦?”
魏商的聲音松了些,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試探。他知道這次子心思深,有時看問題比自己還透。
魏明宇轉(zhuǎn)算籌的手停了。他們剛好走到宮墻邊的一棵老槐樹下,樹影斑駁落在他衣襟上。
“前幾日查江南漕運賬冊,發(fā)現(xiàn)有三成糧食在中轉(zhuǎn)時被地方官克扣,災(zāi)民領(lǐng)不到糧,只能去搶魏家的糧船。”他忽然道,“父親可知,那些災(zāi)民嘴里罵的不是貪官,是‘魏家賺黑心錢’?”
魏商臉色一變:“竟有這事?!”他掌漕運多年,最忌諱“克扣賑災(zāi)糧”,當(dāng)即就要吩咐隨從去查。
“我已經(jīng)讓人把賬冊抄了副本,”魏明宇按住他的手,算籌在他掌心輕輕一放,“但不能直接遞上去。大伯在禁軍,若咱們動了地方官,難免被人說是‘外戚結(jié)黨’——正好,謝侯府在江南有田莊,他們的賬房查出過同樣的克扣記錄。”
魏商猛地看向兒子:“你想聯(lián)合謝家?他們是勛貴,素來不與商戶……”
“謝三小姐不是尋常勛貴女。”
魏明宇打斷他,眼底閃過一絲淺淡的笑意,“前日見她核對佃戶名冊,一筆‘孤兒寡母多領(lǐng)了半石糧’的賬,她批注‘暫緩追繳,待秋收后再說’。這樣的人,懂‘利弊’,更懂‘情理’。”
他頓了頓,指尖敲了敲算籌:“咱們把賬冊給謝家,讓他們通過御史臺遞上去。一來,謝家得了‘體恤民情’的名聲;二來,魏家避開了‘結(jié)黨’的嫌疑;三來,能真正把糧發(fā)到災(zāi)民手里——父親,這比求娶公主劃算多了,不是嗎?”
魏商看著兒子眼里的光,忽然想起他幼時趴在賬房桌上,用算籌給自己講“三人分餅,如何讓每人都覺得不虧”的樣子。
那時他只當(dāng)是孩童戲言,如今才驚覺,這孩子算的從來不是銀錢,是“人心”。
“你大伯那邊……”他仍有些猶豫。
魏嚴(yán)的性子他清楚,認(rèn)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
“大伯要的是‘魏家不被輕視’,”魏明宇將算籌揣回袖中,“若此事能讓陛下贊一句‘魏家有擔(dān)當(dāng)’,比做駙馬更能讓他挺直腰桿。”
說話間已到宮門,魏商望著兒子清瘦卻挺拔的背影,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這次,魏明宇沒躲。
“好,”魏商的聲音里帶了點釋然的笑意,“就按你說的算。不過……”他斜睨著兒子,“你對謝三小姐,倒是了解得很。”
魏明宇耳尖微熱,卻沒否認(rèn),只淡淡道:“知己知彼,才能把賬算明白。”
宮門外的陽光正好,魏商看著兒子快步走向馬車的背影,忽然覺得懷里的《資治通鑒》沒那么沉了。
或許,這魏家的棋,真該讓年輕人自己落子了。
馬車駛離宮門時,魏明宇掀起簾角,望著漸遠(yuǎn)的宮墻。
他從袖中取出江南漕運賬冊,指尖在“損耗三成”處畫了個淺痕——這賬,得找個穩(wěn)妥人遞出去。
街景掠過,馬車在史館后街停住。魏明宇讓人把賬冊交給門房:“勞煩轉(zhuǎn)交沈編修,就說……戶部魏明宇,有筆陳年舊賬想請教。”
門房接過賬冊時,見封皮上別著枚竹制算籌,磨得光滑。
馬車再次啟動,魏明宇望著窗外掠過的海棠樹,忽然覺得懷里的《資治通鑒》沒那么沉了。
這盤棋真該換種下法——不是靠著宮墻攀附,是踩著實地,一步步把賬算清。
*
蕭泠送走魏家父子后,踩著廊下的青苔回了晚晴院。
剛進(jìn)內(nèi)室就摘了鬢邊的珍珠釵,隨手扔在妝奩上。
那釵頭的珍珠磕在玉盒上,發(fā)出清脆的響,像極了她方才在壽安宮說“有些人仗著皇后遠(yuǎn)親就插手魏家事”時,太后捻佛珠的力度。
“公主,剛從壽安宮回來的小祿子說,太后讓魏二公子讀《資治通鑒》,還特意翻了‘外戚專權(quán)’那卷。”
侍女青禾捧著茶進(jìn)來,見她對著銅鏡出神,小聲補充,“魏侍郎臉都白了。”
蕭泠拿起茶盞,指尖劃過冰涼的盞沿:“太后是老狐貍,賞書是給魏家遞梯子,翻那卷書是給他們劃界線——既讓他們敢跟皇后掰手腕,又怕他們真成了氣候,回頭咬自己一口。”
她呷了口茶,目光落在案上那盤沒下完的圍棋上。
黑子圍了白子大半,卻在邊角留了個缺口,像極了魏明宇方才在壽安宮的樣子——看似恭順,實則處處留著余地,半句不接“求娶宗室”的話茬。
“魏明宇倒比他哥聰明。”蕭泠用指尖撥弄著一顆白子,“魏明軒送那盒西市蜜餞來謝我,是想讓我在太后面前多提他幾句,偏他弟弟連句‘謝公主美言’都沒有,只盯著賬本似的盯著那套書看。”
青禾不解:“那公主方才還幫著魏家懟沈編修?”
“沈硯之是皇后的人,魏家是太后想扶的棋,”蕭泠把白子落在棋盤缺口處,恰好堵死黑子的退路,“讓他們斗起來,母妃的宸貴妃位份才能坐得更穩(wěn)。至于魏明宇……”
她忽然笑了,眼尾的梨渦里藏著算計,“他越想躲,我越要把他往前推。”
正說著,小祿子又進(jìn)來回話:“公主,魏大公子派來的人還在院外等著,說那蜜餞是特意托人從西市老字號‘福記’買的,想請公主務(wù)必收下。”
蕭泠瞥了眼窗外,晚開的薔薇爬在院墻上,開得熱熱鬧鬧。
“告訴來人,蜜餞我收了,”她對青禾道,“你挑兩盒最好的,送去昭陽殿給三姐姐。就說……我嘗著甜,讓她也解解悶。”
青禾一愣:“公主,三公主跟皇后親近,咱們這時候送東西……”
“要的就是這時候送。”
蕭泠重新理了理鬢發(fā),鏡中的人影笑得溫婉,“我倒要看看,魏明宇見他哥的心意送到了三公主那兒,還能不能像今日這般沉得住氣。畢竟啊……”
她指尖點了點鏡中自己的眉梢,“這宮里的事,從來由不得誰想躲就躲。”
院外的風(fēng)卷著薔薇香進(jìn)來,吹得燭火晃了晃。
蕭泠看著棋盤上那枚剛落下的白子,眼底亮得像藏了星子——這盤棋,她才剛起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