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茗打開油紙包,酥餅的甜香混著賬房的墨氣漫開來。她拿起一塊,忽然往他手里塞了半塊:“算定金。”
陽光從窗欞漏進來,落在她執筆的手上,指腹沾著點朱砂,像剛給賬冊蓋完印。
“我二哥在御史臺當值,”她咬了口酥餅,笑意漫到眼角,“這賬冊今日就能遞上去。只是魏公子……”她瞥了眼他袖口的褶皺,“回去怕是不好交代吧?”
魏明宇望著案上并置的賬冊,忽然覺得心里的秤穩了許多。
他將半塊杏仁酥放進嘴里,甜意漫開時,低聲道:“比起災民領不到糧的苦,家里的幾句責罵算什么。”
離開謝府時,青硯正往馬車上搬那箱紅漆賬冊。
魏明宇掀簾上車,見車夫手里捏著張字條,是魏府的人送來的——上面只有魏嚴的三個字:“速歸,候。”
他將字條揉成一團,扔進車外的木槿花叢。馬車駛離后街時,他摸出那枚磨得圓潤的算籌,在賬冊的封皮上輕輕敲著,像在給這場即將到來的對峙,打個清晰的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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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寧宮的穿堂風卷著六月的熱氣,蘇婉正臨窗翻著《女誡》,指尖劃過“不預外事”四字時。
蕭榆捧著盆新折的石榴花進來,青瓷盆往案上一擱,笑盈盈道:“蘇姨瞧這花,開得比去年熱鬧多了。”
蕭瑾和剛將江南漕運的核賬單推到案中,蕭嶼便從袖中摸出張字條:“這是宸貴妃宮里的人遞給魏嚴親信的,說‘讓魏明宇查不下去’。”
蘇婉指尖捏著字條,丹蔻在“宸”字上輕輕一點:“她倒是急了。”
蕭榆挨著案邊坐下,青釉茶盞在手里轉了半圈:“四妹昨日去宸貴妃宮里待了兩個時辰,回來就到處說魏明宇勾結謝家——明著是針對魏主事,實則是想攪黃漕運核查,保魏嚴手里的兵權。”
“魏嚴是宸貴妃的表舅,”蕭瑾和指尖在賬冊上的“軍糧損耗”處敲著,“若魏明宇真把舊賬翻出來,宸貴妃在后宮的根基怕是要動。四妹想靠過去,自然要幫著遞刀子。”
蕭嶼往冰盆里丟了塊梅子,濺起的水珠落在賬冊上:“那要不要先下手?讓御史臺參魏嚴一本‘結黨營私’?”
“急什么。”
蘇婉將字條湊到燭火邊,火苗舔著紙角,“宸貴妃想借四妹的嘴攪渾水,咱們就偏讓水更清些。”
她抬眸看向蕭瑾和,“太子明日去戶部,就說父皇夸魏明宇核賬仔細,讓他放寬心查,不必顧忌旁人。”
“兒臣明白。”蕭瑾和頷首,“這是給魏明宇撐底氣,也是告訴宸貴妃,父皇盯著這事呢。”
蕭榆忽然笑了:“我讓謝茗從江南捎些新茶來,特意送兩盒到魏府——四妹要是看見了,保準又要跳腳說咱們結黨,到時候父皇一問,倒顯得她小家子氣。”
“這招好。”蕭嶼拍了下手,“讓她自己往槍頭上撞。”
蘇婉看著三個孩子眼里的默契,忽然想起當年剛入宮時,也是這樣步步為營護住自己的位置。
她將燃盡的紙灰撥進銅爐:“宸貴妃最忌‘外戚干政’的名聲,魏嚴的軍糧舊賬若真抖出來,她第一個要撇清關系。四妹想攀附,最后只會被當棄子。”
六月的風從窗隙鉆進來,帶著殿外石榴花的甜香。蕭瑾和將賬冊收進錦盒:“那咱們就等著看戲。”
“等著。”
蘇婉點頭,目光落在冰盆里漸漸融化的梅子上,“這初夏的冰,化得快,有些人的心思,藏得也未必深。”
蕭瑾和剛將錦盒鎖好,殿外忽然傳來宮女的輕語,說四公主蕭泠正帶著宸貴妃宮里的嬤嬤往這邊來。
蕭嶼往冰盆后縮了縮,壓低聲音:“說曹操曹操到,這是來探口風?”
蘇婉理了理衣襟,淡淡道:“讓她進來。”
蕭泠掀簾時,鬢邊的珠花還在晃,身后跟著的劉嬤嬤捧著個描金食盒,臉上堆著笑:“貴妃娘娘聽說坤寧宮新制了酸梅湯,特意讓老奴送些來,說是給太子殿下和公主、五皇子解解暑。”
蕭榆接過食盒,指尖觸到盒面的涼意,笑盈盈道:“勞煩貴妃娘娘掛心,也多謝四妹跑這一趟。”
蕭泠的目光在案上掃了圈,見只有尋常茶盞,沒瞧見什么賬冊,眼底閃過絲不易察覺的失落,嘴上卻道:“蘇姨這兒涼快,我剛從母后宮里過來,熱得一身汗,正好借蘇姨這冰盆歇會兒。”
劉嬤嬤在旁搭話:“貴妃娘娘還說,魏將軍近日操練辛苦,太子殿下若得空,不妨去禁軍大營看看,也顯顯皇家體恤將士的心意。”
這話明著是讓太子去慰問,實則是想讓蕭瑾和給魏嚴遞個話。
蕭瑾和端起茶盞,熱氣模糊了他的眉眼:“父皇近日正讓戶部核夏糧,軍務上的事,有魏將軍盯著,想必穩妥。”
蕭泠剛要接話,蕭嶼忽然指著窗外:“四姐快看,那石榴枝上落了只黃鸝!”趁蕭泠轉頭的功夫,他悄悄將案角的賬冊邊角往硯臺下塞了塞。
蘇婉將這一幕看在眼里,慢悠悠道:“劉嬤嬤回去替我謝過貴妃娘娘,只是這幾日天熱,太子和五皇子忙著差事,怕是沒空去大營了。”
她頓了頓,看向蕭泠,“四公主若得空,倒不如跟著你三姐姐學學理賬,將來嫁了人,管起家計也能得心應手。”
這話戳中了蕭泠的痛處——她向來嫌賬目瑣碎,最不待見這些。
果然,蕭泠的臉僵了僵,借口宮里還有事,拉著劉嬤嬤匆匆走了。
殿門合上的瞬間,蕭嶼噗嗤笑出聲:“蘇姨這招‘請君入甕’,把四姐堵得沒話說。”
蕭瑾和將硯臺下的賬冊抽出來,指尖在“宸貴妃”三個字上劃了道:“劉嬤嬤回去定會添油加醋,說咱們在防著她們。”
“防著才好。”
蘇婉拿起食盒里的酸梅湯,遞到蕭榆手里,“讓她們知道,這漕運的賬,不是誰想攪就能攪的。”
六月的陽光斜斜照進來,落在賬冊上的“大靖四十七年六月”,墨跡被曬得愈發清晰。
蕭榆抿了口酸梅湯,忽然覺得這暑天的較量,倒比御花園的荷花更有看頭——藏在水面下的根須,正悄悄較著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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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坤宮的琉璃盞里燃著龍涎香,宸貴妃斜倚在鋪著白狐裘的軟榻上,指尖捻著串東珠手鏈,聽劉嬤嬤回稟完坤寧宮的情形,忽然嗤笑一聲:“蘇婉倒會裝,拿著本《女誡》當幌子,誰不知道她想借著魏明宇那小子,扳倒魏嚴?”
蕭泠剛換了身藕荷色宮裝,正對著菱花鏡摘珠釵,聞言猛地轉過身:“母妃,您是沒瞧見蕭榆那得意樣!還有太子哥哥,句句都幫著魏明宇說話,分明是不把咱們放在眼里!”
“別急。”宸貴妃抬眸,鳳釵在鬢角劃出冷光,“魏嚴是你表舅,他手里的禁軍兵權,是咱們在宮里站穩腳跟的根本。蘇婉想動他,沒那么容易。”
她從錦盒里取出枚玉印,“這是當年魏嚴改軍糧賬冊時,給我的憑證,本想著留著沒用,如今倒成了護身符。”
蕭泠湊過去看,玉印上刻著個“魏”字,邊角還沾著點陳年的朱砂:“母妃的意思是……”
“魏明宇不是想查賬?”宸貴妃將玉印丟回盒中,發出沉悶的聲響,“就讓他查。等他查到軍糧那筆,咱們就把這玉印交出去,說是魏嚴當年脅迫后宮,咱家也是受害者。”
劉嬤嬤在旁點頭:“娘娘高見!到時候既能保下魏將軍,還能倒打蘇婉一耙,說她勾結外臣構陷皇親。”
“不止。”
宸貴妃冷笑,“謝侯府向來與魏嚴不對付,魏明宇偏在這時候遞賬冊給沈硯之,難保不是謝家在背后攛掇。蕭榆雖與謝三小姐不是很熟,但架不住旁人想攀附——咱們就說謝家想借魏明宇的手清掉魏嚴,好插手京畿防務,再把蕭榆扯進來,說她是皇家默許的‘牽線人’。”
蕭泠聽得眼睛發亮:“父皇最忌諱外戚與朝臣勾連,這招定能讓他們百口莫辯!”
“別急著動。”
宸貴妃按住她的手,指尖冰涼,“得找個恰當的時機。等魏明宇把賬冊遞上去,朝野議論紛紛的時候,咱們再‘被逼無奈’地交出來,才顯得真實。”她看向蕭泠,“你這幾日多去戶部附近轉轉,探探魏明宇的進度,記住,別讓人看出破綻。”
蕭泠重重點頭,轉身時珠釵在鏡中晃出細碎的光。
殿外的蟬鳴正歇斯底里,六月的熱風卷著龍涎香漫出窗欞,像一張悄悄鋪開的網——只等獵物走到最關鍵的那步,便猛地收緊。
宸貴妃望著窗外晃眼的日頭,忽然端起茶盞。
茶水里映出她嘴角的笑意,涼絲絲的,像極了那枚藏在錦盒里的玉印,看著溫潤,實則淬著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