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七,午時三刻。大雪初歇,天光慘白如新磨的刀鋒,照著帝都西市口刑場那方寸之地??諝饫飶浡F銹、陳年血垢和一股子刻意熏染的劣質熏香混合的濁氣,壓得人喘不過氣。黑壓壓的人群被持戈甲士隔絕在外,伸長脖子,像一群等待腐肉的寒鴉,竊竊私語匯成一片沉悶的嗡鳴。
“看哪,那就是沈太傅……”
“哎,清流砥柱,說倒就倒了……”
“噓!小聲!太子殿下監斬呢!”
沈折玉被兩個粗壯的獄卒死死按著肩膀,跪在冰冷徹骨的泥濘里。額角抵著粗糲的地面,視線被垂落的凌亂發絲切割得支離破碎。可那方高臺,那臺上身著囚衣、白發散亂卻依舊挺直脊梁的身影,卻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她眼底,燙進她每一寸骨縫里。
爹。
高臺之上,監斬位上端坐一人。玄色蟠龍錦袍,外罩墨狐大氅,金冠束發。正是當朝太子,蕭燼。他姿態閑適,修長的手指正捻著一枝剛從刑場角落那株孤零零的老梅樹上折下的白梅,指尖隨意撥弄著纖薄的花瓣,仿佛眼前不是一場行刑,而是一出無關緊要的消遣。他微微側首,對著身后侍立的黑衣近衛低語了一句什么,薄唇勾起一絲弧度,冷峭如冰。那近衛領命,大步走向沈太傅。
蕭燼的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臺下跪著的沈折玉,那眼神,像在看一件死物,一片飄零的雪。沈折玉的指甲深深摳進掌心,黏膩溫熱的液體滲出,混著地上的泥雪,卻感覺不到絲毫痛楚。只有胸腔里那顆心,被無形的巨手攥住,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撕裂般的鈍痛,幾乎要將她碾碎。她死死咬著下唇,鐵銹味在口中彌漫,才勉強將喉間那聲瀕死的悲鳴咽了回去。
“時辰到——!”
監斬官尖利的聲音刺破死寂。劊子手舉起沉重的鬼頭刀,雪亮的刃口映著慘淡的天光,晃得人眼暈。
“爹——!”沈折玉喉嚨里終于擠出一絲破碎的嘶喊,身體爆發出絕望的力量,猛地向前一掙!卻被獄卒蒲扇般的大手更狠地摜回地面,額頭重重磕在凍土上,溫熱的血瞬間模糊了左眼視線。
刀光落下!
噗嗤——!
沉悶的聲響。滾燙的、帶著濃烈腥氣的液體如同潑天的紅雨,猛地濺射開來!幾點粘稠灼熱的血珠,精準地濺落在沈折玉蒼白的臉頰上,燙得她狠狠一顫。更多的血,噴涌著,潑灑著,像一匹失控的紅綢,覆蓋了刑臺,也覆蓋了……那株蕭燼特意命人移來的、枝頭猶帶殘雪的白梅。
幾點殷紅,在純白的花瓣上迅速暈開,觸目驚心。
就在這血光彌漫的瞬間,變故陡生!被按在斷頭樁上的沈太傅,那顆剛剛與身體分離的頭顱,竟在劊子手驚愕的目光中,借著一股未散盡的余力,猛地朝沈折玉的方向滾落!那顆頭顱,雙目圓睜,直直“望”向女兒。在頭顱滾過沈折玉面前那不足一尺的泥濘時,沈太傅那微張的口中,一道微弱卻熾烈的紅光驟然閃現!
“呃啊——!”
沈折玉只覺左肩鎖骨處猛地傳來一陣無法形容的劇痛!仿佛有一塊燒得通紅的烙鐵,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進了她的骨頭里!皮肉瞬間焦糊,發出“嗤嗤”的輕響,一股皮肉燒灼的焦臭味混雜著血腥氣直沖鼻腔。劇痛讓她眼前發黑,幾乎昏厥。在那片灼熱地獄般的痛苦中,一個清晰無比、帶著無盡悲愴與決絕的聲音,如同驚雷,直接在她靈魂深處炸響:
“玉兒…活下去…記住這烙??!朱雀不滅,薪火永存!”
這聲音,是爹!是爹最后的神魂傳音!沈折玉痛得蜷縮起來,身體劇烈地痙攣,意識在劇痛與滅頂的悲慟中沉浮。
高臺上,蕭燼捻著那朵沾了血的白梅,輕輕嗅了嗅,俊美無儔的臉上沒有任何波瀾。他隨手將殘花丟棄在染血的刑臺上,看著那點污紅,薄唇微啟,冰冷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刑場的死寂,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過沈折玉的耳膜:
“沈太傅的血,澆本宮的白梅,倒是正好。”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掃過臺下蜷縮如蝦米的少女,帶著一絲殘忍的興味,“這殘梅,也算有點用處?!?/p>
兩個如狼似虎的獄卒上前,粗暴地拖起幾乎癱軟的沈折玉。她的身體在泥雪里拖拽,像一具失去靈魂的破布娃娃。鎖骨處的烙印依舊散發著灼人的余痛,每一次拖行都牽扯著那片焦糊的皮肉,帶來更深的折磨。她微微偏過頭,最后一眼望向刑臺。爹的身體已被草席裹起,那顆染血的頭顱被隨意踢到一邊,滾落在泥濘里,死不瞑目地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亂葬崗在帝都北郊的陰山腳下。寒風卷著雪沫和腐臭,嗚咽著掠過嶙峋的怪石和層層疊疊、新舊交錯的尸堆。禿鷲和野狗在遠處徘徊,發出貪婪的低吼。獄卒們罵罵咧咧,將幾具新鮮的尸體,連同裹著草席的沈太傅殘軀和如同死物般的沈折玉,粗暴地拋入一個剛被野狗刨開、散發著濃烈惡臭的淺坑里。
冰冷的、混雜著尸液和凍土的污穢瞬間淹沒了口鼻。沈折玉被壓在幾具僵硬的尸體下,幾乎窒息。刺骨的寒意和令人作嘔的腐臭無孔不入。就在獄卒的腳步聲和咒罵聲漸漸遠去,被風聲吞沒的剎那,沈折玉一直緊閉的雙眼猛地睜開!
那雙眼睛里,再無半分少女的脆弱與迷茫,只剩下淬了寒冰、燃著地獄之火的恨意與孤注一擲的決絕!
她艱難地轉動唯一還能動的手指,摸索向發髻。那支娘親留下的白玉簪,溫潤依舊。指尖摸索到簪頭一朵微雕梅蕊的某個特定角度,用力一旋!簪身內部發出一聲極輕微的“咔噠”機括聲,一個綠豆大小的暗格彈出,里面赫然藏著一粒烏黑油亮、散發著奇異苦香的藥丸!
沒有絲毫猶豫,沈折玉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那粒藥丸塞入口中,狠狠咽下!藥丸入腹,一股奇異的麻痹感瞬間從丹田涌向四肢百骸,心臟的跳動驟然變得緩慢、微弱,體溫急劇下降,連帶著鎖骨處那烙印的灼痛也仿佛被冰封。她的意識迅速沉入一片黑暗冰冷的死寂,呼吸心跳幾近于無,與周圍的尸體再無二致。
不知過了多久。是幾個時辰?還是一天?
冰冷的雨水,滴答、滴答,落在沈折玉冰冷的額頭上,順著臉頰滑落,滲入頸間。雨越下越大,沖刷著亂葬崗的污穢,也沖刷著她鎖骨處那猙獰的烙印。就在雨水接觸到那焦黑皮肉的瞬間,烙痕深處,一抹極其微弱、轉瞬即逝的金色流光,如同沉睡的火山在雨水中驚醒,倏然閃過,隨即又歸于沉寂。
幾乎是同時,一陣嗚咽般的琵琶聲,穿透凄風冷雨,幽幽地飄蕩在死寂的亂葬崗上空。不成調,不成曲,只有單調的幾個音符重復著,透著一股安撫亡靈般的蒼涼與空洞。是《安魂曲》的殘章。
沈折玉的意識,被那雨水和這詭異的琴音,從假死的深淵中一點點強行拽回。心臟重新開始緩慢而沉重地搏動,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全身碎裂般的疼痛,尤其是左肩鎖骨處,那被雨水浸泡的烙印,如同無數燒紅的鋼針在反復穿刺!
痛!劇痛!還有那滔天的恨!
爹的血!爹的頭顱!蕭燼冰冷的話語!刑場的白梅!所有的一切,如同燒紅的烙鐵,再次狠狠燙進她的腦海!
“呃…呃啊——!”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困獸瀕死的嘶吼從喉嚨深處擠出。求生的本能和刻骨的仇恨,爆發出恐怖的力量!
她開始瘋狂地掙扎!十指深深摳進身下冰冷粘稠的腐土和尸骸的縫隙中,指甲瞬間翻裂,鮮血淋漓!她不管不顧,像一頭被活埋后驚醒的野獸,用盡全身的力氣,向上扒!向上頂!泥土、碎石、腐爛的碎布、斷裂的骨頭……混合著冰冷的雨水,劈頭蓋臉地砸落下來。她什么都看不見,什么都感覺不到,只有那唯一的念頭——出去!從這地獄里爬出去!
泥土和污物堵塞了口鼻,窒息感如影隨形。她張大嘴,貪婪地汲取著混雜著腐臭的稀薄空氣,血和泥水灌進口中,又被她狠狠咽下或吐出。每一次向上抓撓,都帶起一片泥濘和腐朽的殘渣。斷裂的指甲剝落,指尖血肉模糊,露出森白的骨茬。她仿佛失去了痛覺,只有機械的、瘋狂的扒掘動作。
終于!頭頂的壓迫驟然一輕!冰冷的、帶著雨腥氣的風猛地灌了進來!
沈折玉半個身子猛地探出了淺坑!雨水沖刷著她臉上的污泥和血污,露出下面慘白如鬼的肌膚和一雙布滿血絲、燃燒著地獄業火的眼眸!
她貪婪地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氣刺痛著肺葉。目光下意識地在身下這片剛剛逃離的尸坑里瘋狂掃視。爹!爹在哪里?!
就在她身側不遠,一只沾滿污泥、僵硬的手從泥土中伸出,指節扭曲。沈折玉的呼吸瞬間停滯!她不顧一切地撲過去,用那雙早已不成形狀、白骨森森的手,瘋狂地扒開覆蓋的泥土。
泥濘下,露出了半片灰白、沾著凝固血塊和泥土的頭骨碎片。
時間,在這一刻凝固。
雨水冰冷,沖刷著那片頭骨,也沖刷著沈折玉臉上縱橫的泥血。她死死盯著那半片承載著父親最后容顏的殘骨,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那足以焚毀靈魂的恨意與悲慟。她伸出顫抖的、露出白骨的手指,極其緩慢、卻又無比堅定地,撫上那片冰冷的頭骨。指尖觸碰的瞬間,仿佛有電流貫穿全身。
她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將那半片頭骨從冰冷的泥濘中摳了出來。污穢被雨水沖刷,露出骨頭本身的灰白質地,邊緣帶著碎裂的痕跡。
沈折玉將它緊緊、緊緊地攥在染血的掌心,仿佛攥住了這世間僅存的余溫,也攥住了支撐她爬出地獄的全部力量。她仰起頭,任由冰冷的雨水沖刷著臉上混合的泥、血與淚,發出一聲無聲的、撕裂長空的尖嘯。
亂葬崗邊緣,一處避風的嶙峋怪石后。一個身著洗得發白布袍的盲眼琴師,懷抱著一把破舊的琵琶。他枯槁的手指無意識地撥弄著僅剩的幾根琴弦,空洞的《安魂曲》殘音在風雨中飄搖。他那雙灰白無神的眼珠,似乎毫無焦點地“望”著沈折玉爬出的方向。雨水打濕了他的衣袍,腳邊不遠處的泥水里,靜靜躺著一小塊被撕扯下來的、染著暗沉血漬的粗麻衣角。